小规模渔业和全球化,一个村庄的视角

海南热带雨林与海洋保护
2025-12-17

在村子里和渔民聊天的时候,总会让我想起《老人与海》。我小时候读过这本书,当圣地亚哥越来越欣赏那条和他船一样长的巨大的马林鱼,并开始对这位对手致以敬意和同情,我产生了对于人与动物之间复杂性关系最早的认识。在文字里,人类对海洋始终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敬畏,与此同时,则是跃跃欲试征服的渴望。

当然,还有《白鲸》,在这部书里,人类与充满智慧和力量的白鲸之间对于海洋这样的公共空间的争夺,超越了资源利用的本身,仿佛是两种势均力敌的顶级捕食者之间一场莎士比亚式的决斗。

这样的决斗,让渔民和鱼,都拥有了壮烈和传奇的色彩。

捕捞、狩猎和采集,是三种人类对于自然最原始的利用方式,其中狩猎和采集都被驯化所替代,而捕捞依然保留了最初的形式,是人类和自然互动史上最本真的记录。而在工业化和大型捕捞渔船这样的庞然大物开始畅行无阻地出现在海洋的每一个角落的当下,与之相对的小规模渔业,仿佛是被遗忘者的独白,在这样的时代显得分外的真实与重要

作为一种生计方式,在与海的搏斗中,获得一家人的日常所需,这是人与海之间最初的叙事。

因此,如果想要了解海洋,以及人与海洋的关系,小规模渔业当然是重要的窗口。

快要抵达渔业村的时候,海风中弥漫着鱼和水气的味道,这种味道被热带特有的阳光裹挟起来,拥有一种刺激性的爆发力,在这种爆发力的持续和喧嚣中,我们开始了对于一个村子的阅读。

从高处俯瞰村庄的海岸线

01 小规模渔业

小规模渔业,应该是庞大、机械化、远洋、吞吐量等现代渔业特征出现后的描述,背后蕴涵了大与小,过去和现代,小农和商品化的对照。当下,它通常指依靠家庭或社区,以小船只、手工或小型渔具为主,在近海、江河或湖泊开展作业范围的生产方式

根据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FAO)的统计,在全球范围内,小规模渔业的渔获量约占全球鱼类渔获量的一半。而在直接供人类食用的渔获量中,其所占份额则高达三分之二,小规模渔业在粮食安全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而在直接依靠捕捞渔业的人口中,估计90%左右从事小规模渔业活动。因此,小规模渔业是推动经济和社会发展,解决劳动力的一种持续动力。

渔民搬运渔船设备

小规模渔业都深深植根于当地社区,对于从事小规模渔业的渔民而言,其是一种不可替代的生产生活方式,蕴含着复杂、多样以及根植于本地的文化内涵,在提供粮食安全之外,它更是文化、传统和社区凝聚力的根基

我们调研的村庄,如今依然保持了一定的小规模渔业规模,虽然很多年轻人选择了进城打工,但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口依然从事渔业生产。村子里现有渔船通常以小于12米的小马力渔船为主,渔具则以沿岸及近岸小型工具(刺网、带鱼网、四角网)为主,均为定着性或轻度移动性作业。

他们的作业范围距离海岸线一般不超过6海里,当他们出渔时,多为2-4人一船,一般为夫妻或父子、兄弟共同作业,在村子中,比较常见的是夫妻船作业,作业时,丈夫通常在船头,妻子在船尾,共同负责起放网、鏢鱼等强力工作。航行时位置互换,丈夫开船,妻子做辅助工作。这是一种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减少了雇佣成本。

渔民为开渔做准备

而他们的渔获,集中于带鱼、鱿鱼类等中小型经济鱼种,具有明显的季节性特征。比如在冬季(11月-2月),以高崎带鱼(本地称“白带鱼”)为主,是渔民全年收入的重要来源。而在春夏季(5月-8月),主要渔获为鲔(巴鲣、炮弹鱼)和布氏鲳鲹(金鲳)等洄游性鱼类。除此之外,常年规律性渔获以鱿鱼类、点斑篮子鱼(金谷鳗)、褐篮子鱼(泥猛、臭肚鱼)等中低价值物种为主。在这些常见的渔获之外,渔民还会有偶然性渔获,比如冬季偶有马鲛鱼、黑棘鲷(黑鲷)、白鲳类,常年偶尔捕获的还有各类石斑鱼、刺鲀类、印度副绯鲤(海鲤)、军曹鱼(海鲡、海甘草鱼)、螃蟹等,这些高价值偶然性鱼种,虽捕获频率低,但对提升家庭收入至关重要。

这些传统的捕捞方式,在面对现代化的市场机制的时候,往往由于出售渠道过于单一而呈现弱势,无论是出售给定向的收购者或者直接到市场上出售,渔获的定价都很难和渔民本身的劳动付出相匹配。

作为一种非常辛苦的劳动方式,村子里对于继续从事渔业生产代际传承意愿的普遍缺失,意味村子里渔业的延续面临很大的挑战

 

02 当一个村庄,被卷入全球化浪潮中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规模渔业模式,如今面对着激烈的冲击和影响。

比如,渔业资源的衰退。在访谈中,村子里很多渔民会将资源衰退的首要原因指向远海及公海的大型捕捞船只,普遍认为“鱼群在到达近海前就被大船捕光了”。当面对追寻效率的现代渔业的时候,小规模渔业显得猝不及防又摇摇欲坠。这和很多研究结果是类似的,海洋作为一个整体的生态系统,它的流动性让扎根于近海的小规模渔业和全球化的渔业捕捞产生了无法切割的连接,并且深受其影响。FAO在2024发布的报告显示,全球大约有35.5%的渔业种群面临过度捕捞,并且过度捕捞比例正在以每年约1%的速度上升

渔民家中的设备

另有相当一部分渔民则会强调,出于安全和可持续管理的要求,每年禁渔以及台风天气,导致实际捕鱼时间累计仅4个月左右,这些管理措施进一步导致可捕捞时段内的竞争加剧。渔业资源可持续性管理,叠加着气候变化下极端气候的增加,以及安全生产要求的不断严格,在时间尺度上不断影响了渔民的捕捞时间和收获。

最后,则是保护地的建设。访谈村庄不远处的一个海岛以及周边的传统渔场在若干年前被划为了保护地,渔民普遍表示,保护地覆盖了他们历史上“鱼最多” “最熟悉”的传统渔场。保护地的建设限制了渔民对于空间的利用,比如有渔民表示,以往居住在保护地上时,可利用岛屿地形遮蔽风浪,就近下海,七至八级风仍可出海,尤其风后和冬季鱼群聚集时能及时作业。如今从远处的码头出发,须穿越开阔浪区,五至六级风便无法出港,错失了最佳捕捞时机,致使“鱼多时出不去海”,资源的可及性大大降低。这揭示了保护政策可能产生的外部性后果,在缺乏替代生计和有效补偿的情况下,单纯的空间限制会直接加剧社区与保护目标之间的冲突。

渔民休整渔船

奇妙的是,无论是全球化的商业捕捞,还是在全球叙事下的可持续发展和生态保护,抑或者全球尺度下的气候变化,最终都会落到一个村庄、一群人身上。这是这个时代,普通人与世界无法切割的连接。

 

03 带着希望前行

我们看到,过去的数万年,这个星球经历了剧烈的变化,但海洋,依然保持着原有的模样。人类正在基于学习,想要来重新构建对于海洋的理解与互动,这些知识在浩瀚在海洋面前依然显得沧海一粟和盲人摸象,但却在另一个尺度上蕴含着希望。在这种希望中,小规模渔业需要逐渐走入全球视野,让它从一个被影响者,成为发言者,我们需要尝试抛却试图单独理解海洋生态系统的努力,而是尝试从一个村庄的视角,来重新定义我们眼中的海洋

在全球尺度上,《〈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下国家管辖范围以外海域生物多样性养护与可持续利用协定》(BBNJ)将于2026年1月17日正式生效,中国也于刚刚的10月,通过了这一协定。在《昆蒙框架》以及《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谈判中,不断增加了对于原住居民以及传统社区的尊重和重要性的再认识。而在近海,即将于1月1号实施的《国家公园法》中对于原有居民使用权限的划定,无疑也给在空间上实现多重价值提供了可能。

即如何基于保护地(国家公园、保护区、自然公园等)的有效管理,实现人和渔业/休闲渔业,物种和海洋生态系统之间的可持续均衡发展,让保护地本身成为渔业的“源种群”和生态旅游的目的地,作为“基石”促进多重价值的“溢出”

蓝天白云下,沙滩上的渔船

基于有效的空间管理和用途管制,允许老百姓必要且合理的生产生活规模,是否有可能破解自然保护和小规模渔业之间的矛盾,实现最大尺度上的资源可持续利用。而休憩、自然教育、生态旅游等其他功能的逐步实现,能否作为替代生计帮助小规模渔业的逐步转型。

万物既渺小又伟大,小规模渔业看似微不足道,但它承载的不仅是鱼和网,是家庭的生计、社区的文化和海洋的未来,更是人类如何与其他非人生命共存的智慧。

前段时间,我读了爱伦坡的《阿戈皮姆历险记》,这部一点都不哥特式的小说,充满了对于海洋探险的奇思妙想和瑰丽云诡。关于海洋的旅程总是充满未知和挑战,但也满怀着蓝色的希望,让我们继续从一个村庄出发,在充满变化的时代,重新认识海洋,以及人与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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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赵翔

编辑/秦璇、何海燕

排版/赵博雅

*本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和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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