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翔:一只藏狐、一群雪豹和一个国家公园

雪豹与草原保护
2022-11-18

*本文来自于“归去来兮,在自然中观察、记录与守护”分享会中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赵翔的分享。

 

生物多样性或者生态保护是非常奇妙的。它可能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也可能是一个解决办法,让不同的人聚在一起,讨论共同关心的问题。这种讨论和碰撞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价值观,对生物多样性、不同文化以及人群的新的认识。

今年是我在三江源开展保护工作的第12年。我想分享3个发生在这段时间的小故事,分别关于一只藏狐、一群雪豹和一个国家公园。

01 一只藏狐

在被抓住前,嘉塘草原上第一只佩戴GPS颈圈的藏狐和我们僵持了整整7天。我们设计了一个陷阱,企图用鼠兔诱捕。但这只藏狐对鼠兔太熟悉了,知道笼子里装了什么,能在笼门掉下来前把鼠兔刨出来。我们消耗了几十只鼠兔,始终无法抓住它。它也不仅没有如外号“报恩狐”那样向我们报恩,还对我们开了嘲讽。我们都开玩笑说它太狗了,尽管它确实是一只“狗”。

就是抓不住我,咋地?

后来,有位志愿者从玉树一家非常正宗的川菜馆带来了甜皮鸭。我们抱着试试的心态,用这种藏狐可能没见过的食物诱捕。这只藏狐也确实对甜皮鸭充满了兴趣,最终落入我们手中。

为什么我们要给藏狐佩戴GPS颈圈?鼠兔被认为是青藏高原草地退化的元凶,大量政策都企图控制鼠兔的种群数量。据统计,我们在过去的十几年投入了大约8亿元来灭鼠,却并未取得理想的效果。藏狐是青藏高原上非常重要的鼠兔捕食者。因此,我们想通过给它们佩戴颈圈,了解它们的习性,研究藏狐、鼠兔和草地之间的关系。它们每天可以捕捉多少次鼠兔?吃多少只?藏狐多的地方和藏狐少的地方,鼠兔是多还是少?草地又是怎样的情况?

侵害草地的鼠兔

捕食鼠兔的藏狐

GPS给我们带来了非常有意思的信息。我们目前一共给7只藏狐佩戴了颈圈,发现它们的家域泾渭分明,基本没有重叠。我们还发现藏狐是野外少有的,父母共同哺育子代的物种。藏狐爸爸和藏狐妈妈会轮流捕捉鼠兔来给小藏狐喂食。

藏狐的家域分布

还有一只戴上颈圈的藏狐叫老瘸,它的行为很有意思。我们发现它有一天忽然离开了自己的家域,往北跑了将近20、30公里。第二天,颈圈的发回来的信号显示它不再动了。我们去到最后传出信号的位点,发现这只藏狐死在了远离家域的地方。

我不清楚其中的科学原理,却很有感触。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它有一天忽然消失了。当时有个说法:狗不会死在自己的家里面。我失去了陪伴我很多年的狗,这是我回忆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

在我们研究动物的时候,随着对其了解的加深并构建起一定的认知,我们和它们之间就会产生非常奇妙的连接。这样的连接能拉近我们和野生动物的距离,让我们很难不去想为它们做些什么。

当然,光研究藏狐、鼠兔这样的特定物种是不够的。青藏高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态系统,据我了解,可能是中国少有的,大型食肉动物、大型有蹄类、中小型食肉动物、小型食草动物以及草场依然保存良好的完整生态系统。这个区域有雪豹、狼、棕熊、猞猁,有岩羊、藏野驴、藏羚羊、藏原羚、西藏盘羊,有荒漠猫、藏狐、赤狐、艾鼬、狗獾、香鼬,还有旱獭和鼠兔。这样一个生态系统可以带给我们不一样的启示。

青藏高原拥有完整的生态系统

小时候,一个发生在非洲塞伦盖蒂的故事对我影响很大。在上世纪70、80年代,因为牛瘟得到有效控制,那里的角马数量一度增长到了100万只。很多生态学家认为这个种群数量超出了草原的承载力,不能仅靠大型食肉动物自然控制,需要人为干预。但在当地做研究的托尼·辛克莱坚决反对,并成功阻止了干预。后来,不断增长的角马种群打通了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两大保护区,形成了如今地球上最壮阔的野生动物迁徙史诗,带动了大尺度的物质和能量流动。

这个动人的故事让我隐约觉得,我们今天不断在数学、物理等学科中谈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那么生态系统里或许也有这样的自然法则,告诉我们人类并不是地球上的主宰者,而是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

青藏高原和塞伦盖蒂或马赛马拉有一点不太相同,不仅有野生动物,还有藏族人和他们驯养的畜牲。但这里并没有为人的意志所操控,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为自然法则所左右。放牧的地点和时间都根据气候来安排,人和畜牲行为受到外部环境的约束。在这里,我们能看到人对自然法则、生态系统的从属,以及尊重自然的理由。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人,所以我们做了一些关于当地居民的工作。

在志愿者的帮助下,我们引导当地妇女制作一款藏狐形象的手工艺。在藏族传统中,妇女承担着放牛、挤奶、捡牛粪这些对家庭非常重要的工作。她们也恰恰是受气候变化或草场退化影响最严重的群体。通过鼓励制作手工艺,我们希望增加妇女的收入,更重要的是想提升她们的自信。

蠢萌蠢萌的藏狐手工艺品(还混入了其他物种(●ˇ∀ˇ●))

前段时间,我去了一个由22个妇女组成的合作社。我问她们为什么希望继续制作这个手工艺。所有的妇女都没有回答,而是在相互看了看后笑成一团。那种笑声特别打动我。其中由内而外洋溢着的自信和喜悦,让我感到自己身处这个社会里所能享受到的最温情的时刻。

洋溢着自信的和喜悦的笑容

从对一只藏狐的研究,延伸到关于整个生态系统的联想,再落到小小的藏狐工艺品,我希望看到:在气候变化和草场退化的背景下,青藏高原的人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能够与自然和谐共生。

 

02 一群雪豹

2011年,我初到三江源,在通天河边一个叫做云塔的村庄开展雪豹的保护工作。这是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把我带进机构的负责人只给我安排了一个考核指标:项目结束后住过的当地人家的数量。我们的所有保护工作都基于社区参与,这个指标能说明我对社区的了解程度。进入社区后,我不断尝试组织会议,商议保护雪豹的办法,却总是不成功,无法取得进展。

有一天,我和三个人一起去布设红外相机。闲聊中,他们都说自己是一位老人的女婿。我很奇怪,因为老人只有五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四个女儿的丈夫我都认识,只包括这三人中的一个,那么另外两人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告诉我,在藏族的文化里,存在着一妻多夫的现象。我按照一般的人口、家庭或户籍关系去分析,是完全想不到这一点的。

在我所处的社区里,这一点非常关键。每次开会时,大家都会盯着这位老人。老人不说话,大家也不怎么说话,决定就做不出来。我之前一直没注意到他的重要性,看起来做了所谓的社区参与,实际上并没有通过最重要的人,把全部居民的表达调动起来。

后来,我在社区的每一户人家都住了一遍,把全部亲戚关系做了一个表格,明白了社区的治理格局。按照内在社会关系,我顺利组建了一个12人的管理小组,又培训出22位牧民监测员。从2013年开始,社区周边的红外相机完全是由这些监测员来布设和管理的,总共记录到了35只雪豹个体。

牧民监测员

奇妙的是,我们发现这个地区的雪豹变更率是0.44。这意味着每个个体的停留时间很短。研究表明,这里位于通天河沿岸,可能是雪豹等物种的重要迁徙廊道。雪豹会借此扩散到别的地方,而不会长时间停留。

没有牧民监测员的帮助,我们就无法在这样的高海拔地区稳定地收集相机数据。没有近10年的长期数据积累,我们也无法发现这样有意思的结论。这个结论也让这里成为中国第一个做出雪豹种群动态的区域,填补了研究的空白。

一年四季的雪豹影像

人们非常关注雪豹,但现有的很多研究工作还处在非常基础的阶段,只解答了有和无的问题。想知道更多信息,仅靠科学家是不够的。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不了那么多地方。设想一下,我们千辛万苦爬上一个山顶,老百姓却和我们说,这里没有雪豹,雪豹在下面的小山头上。在地居民往往能帮我们获得更多有关野生动物的信息,因此雪豹和很多物种的保护离不开在地社区的参与。

03 一个国家公园

昂赛大猫谷是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特许经营的试点,也被誉为全世界最容易看到雪豹的地方。很多人希望来这个地方看雪豹和其他野生动物。过去几年,我们在大猫谷的项目已经帮助当地社区创造了将近200万的收益,让户均收入超过3.7万,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案例。

历年的接待数据

这个案例是怎么出来的呢?2016年的一天,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吕植老师、我和一些当地主管部门的领导聚在一起吃早饭。我们觉得这个位于三江源的地方特别好,应该在国家公园体制下做一些特许经营或自然体验的尝试。但我们也看到,做自然体验需要以调查为基础,也需要推广。这又是非常昂贵的。于是,我们想到了借助志愿者的力量。志愿者既能帮我们摸清生物多样性的状况,也有助于增加这里的影响力。

我们制定了一个活动计划,叫自然观察节。2016年至今,自然观察节共举办了三届,每次都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群体。我们也发现,真正热爱自然,而且具备一定专业能力的志愿者能够非常好地帮助大猫谷建立数据的本底信息。三届自然观察节,自然体验者帮我们收集了兽类、两栖类、爬行类、鸟类以及植物的数据。今年的自然观察节还创造了青海省发现黑短脚鹎的新纪录。

自然观察节的参赛选手

在国家公园建设的背景下,志愿者是非常重要的力量。很多人都会问,中国的国家公园到底和传统景区有什么区别?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国家公园不仅要实现全民共享的目标,还要基于科学知识,提供非常好的自然体验产品,让人们感受到中国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这一点的基础就是公园所在地的数据。

实际上,科学数据很难光靠科学从业者获得。只有专业不同、爱好不同——有人喜欢动物,有人喜欢植物——的志愿者聚集在一起,长期投入,本底数据才能更好地得到建立。

昂赛大猫谷的故事不止于自然爱好者,不止于自然观察节或雪豹这个明星物种。基于这个案例,我们也参与了三江源国家公园特许经营体制机制的管理办法制定。

国家公园是有原住民的。我们希望在未来的国家公园建设中,当地的老百姓也能充分地参与和受益。在昂赛的案例中,除了外来的数百名志愿者提供的数据,还有内部22个牧民的示范户家庭提供的接待服务。他们证明了,经过良好的培训,即使不依靠外部的企业,当地社区也有可能做好自然体验的管理工作。社区不应被排除在国家公园之外,也不应被排除在自然体验或特许经营之外。

社区向导带着体验者寻找野生动物

有一次,我接待一个住在牧民家的自然体验者,他问我第二天能不能带他去祭祀山神。众所周知,在藏族文化里,神山、圣湖以及住在里面的神是非常重要的。当时,牧民们做了很多讨论,那家的主人还打了电话出去,可能是请僧人计算——藏族祭祀山神、水神需要特别的日子。回来之后,主人非常严肃地告诉那个自然体验者,最近几天都没有合适的日子,所以不能去。

当时我就在反思,如果这个地方的祭祀变成可以表演、展示的商品,居民可能挣到了更多地钱,却失去了对山神、水神原有的敬畏感。一直觉得,国家公园里的自然体验也好,特许经营也好,都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保护自然才是目的。青藏高原之所以能在今天保护得如此之好,除了这些年的保护政策,还离不开当地的老百姓、他们背后的文化、他们对山神和水神的敬畏。

昂赛未来的保护,国家公园未来的保护,一定要让当地的老百姓充分参与进来。基于志愿者的力量,大猫谷的案例一方面给老百姓创造了收益,另一方面,对我们一家公益组织而言更令人感动的是,证明了当地老百姓能够自主地做好面向商业市场的产品。国家公园不需要把老百姓移出去,进行类似大景区那样的开发。老百姓保留下来的生活方式,对山神、水神和自然的态度,其实才是昂赛保护到今天,并在未来继续保护下去的内核。

社区参与国家公园建设的示意图

昂赛大猫谷的故事基于外部志愿者和内部社区的不断协作,既帮助我们推动了一个成功的然体验产品,也帮我们明确了当地社区在未来国家公园的建设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这一角色的重要性。

这是我想讲的三个故事。自然保护的从业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我们了解到自然保护是跨学科的,是多元的。我们既要了解宏观的政策,要了解气候变化、物种习性相关的知识,还要了解社区居民的文化、生活方式以及对自然的态度。这不是纯粹的科学从业者能够做到的,反映了国家公园或自然保护地科学志愿者的价值和意义。

做好自然的守望者

我相信,更多志愿者、原住居民的参与不仅在于提供体力劳动,也不仅在于提供数据;更重要的是提供不一样的视角。只有当不同的视角碰撞在一起,我们才能在复杂的现代性、全球化背景下找到保护工作的根本问题,把力量很好地用在上面,从而获得一个更加美好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