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草场,过招鼠兔——一场牧民社区的种草实践

雪豹与草原保护
       2022-11-22

01 “收获”嘉塘的草

离开嘉塘的前一天,我最后去看了看那片大家种草的地方。那是一个让我害怕看到,但又忍不住挂怀的地方,害怕是因为担心所种的草长不好,被打击了信心,挂怀是因为想知道它又在发生着什么,是不是“生长”出了新的“知识”。气候变化带来了高寒草甸退化的风险,在嘉塘,我们把社区参与的草地生态恢复,当做一种主动去适应风险的实践。

我裹着围巾出发了。秋天的嘉塘,气温已经很低,即使是澄澈的蓝天和明黄色的草原,也已经不再能传达温暖。村里唯一的马路正在翻修,一路坑坑洼洼,车速十分缓慢,倒正好让耳边的寒风柔和下来,显得不那么生硬。但今年的寒冷,其实并不算很意外,早在7月21日,嘉塘就下起了下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将草原盖了个严实。7月末,我返回了一趟玉树,两天之后再回到嘉塘,发现路边竟有了明显的枯黄色。很多当地的老人都在感叹,没有见过这么早的雪,没有见过这么短的夏天。也是那时候,我看到嘉塘的清晨开始有了浓厚的地面雾,那是阿吾扎拉说的,草原正式宣告冷起来啦!毫无疑问,这样的天气条件,对于植物生长而言是算不上友好的。因此,一路上我都很担心,我们种的那些草,能不能顽强地活下来?


7月变黄的草原

但在到达那片山坡后,我松了一口气!我看到,在深绿或转黄的原生草地、红褐色的毒杂草之间,我们的草地还是很有辨识度,尽管小草们的身子还低矮地匍匐在大地里。这片草地属于阿吾日代所在的社,是去年草地恢复工作的成果。去年,我们支持了草籽和种草技术的讲解,牧民付出了肥料与劳动,在社长和保护地共管委员的带领下,大家一起种下了这片地。今年,牧民又对周边的空地进行了补播,扩大了整个恢复的范围。在整个嘉塘草原,我们用这种社区参与的方式,一共推进了1250亩退化草地的生态恢复。

2021年的恢复草地

种草的社区培训

牧民参与种草活动

阿吾多才的草地,从表面上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的草长得更少、更浅,鼠兔破坏的痕迹也更多。这里原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黑土滩”,土壤十分松软,踩一脚能把半只鞋子没进去。在今年种草之后,鼠兔闻草而动,将结构松散的土地挖出不少洞道,把这里变成了家族的乐园。但在前不久的访谈里,我发现阿吾多才并不感到沮丧,在他看来,现在这里有了浅浅的根系,植被尽管还显得稀疏,但已经跟过去很不一样了。在今年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他对自己的种草成果感到满意,并且对明年展开新一轮的奋斗充满了信心。

这也让我感到鼓舞。在快节奏的洪流中,我们很容易急功近利,陷入对亮丽而伟大的成果的期待,可是,生态系统恢复的过程是缓慢的,它的变化表征可能非常轻微。对退化草地的生态恢复,我们需要理解生态过程的复杂性,同时看到社会系统的角色,保持信心,并且付出不懈的努力。

阿吾多才的种草地

 

02 社区参与草地生态恢复

青藏高原的草地退化,被认为是气候变化和放牧等人类活动共同影响的结果。在一些科学研究中,气候变化对退化的贡献率在30%-90% 之间,同时,在草地恢复的效果中,也有10%-20% 的贡献率[1]。在我们过去所做的关于气候变化的入户调查中,许多牧民都说,现在的天气和小时候相比有非常大的不同,例如:夏天变热了,“晒得疼”;降雨不均匀,“现在要么不下,一下就像天漏了一样”。这些变化,通过复杂的植物生理学过程,与地形、土壤理化性质、微生物环境等一起,影响了草的生长。鼠兔活动、放牧管理等因素的加入,则进一步复杂化了大尺度上的草地退化过程。

鼠兔洞穴

赖以生存的草场发生了变化,这让牧民感到不安。还记得是在2019年的最后一天,在嘉塘保护地成立的村民大会上,大家开始讨论,成立保护地之后要开展什么样的工作——草地恢复首当其冲,成为了所有人想要大干一场的目标。牧民代表阿吾落落说,“现在草场退化,黑土滩这些太严重了,我希望我们这里可以做一些黑土滩方面的工作。” 阿吾更求说,“改善黑土化,种草对我们是最有好处的!”

那么,“黑土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呢?它是三江源地区特有的一种草地退化后期的状态,当原生的草地失去了它的草皮层(一层由于禾莎类植物的生长,植物的根系与土壤紧密结合形成的毡状结构)后,土壤裸露出来,由于有机质丰富而呈现出较深的颜色。在夏天的时候,黑土滩也有可能会长出很多杂类草,看起来郁郁葱葱,颇具迷惑性,但是随着秋天的到来,双子叶植物死掉和被风吹走,它就又变成了光秃秃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牦牛是不喜欢的,因为杂类草不好吃,有些甚至还有毒。所以,牧民也就不喜欢。同时,相比于隔壁有着厚厚草皮层的地方,黑土滩也更容易发生水土流失的危险。每年春秋的大风时节,我们在嘉塘都能看到从黑土滩上刮起了尘暴,顷刻间便吞没了所有的视线。

为了改善这个问题,我们和社区一起,走上了探索的道路。我们自己做种草试验,向已经种过草的社区取经,请有经验的老师和专家,到嘉塘来跟大家交流,也带社区共管委员会的成员出去,看成功的案例。

嘉塘保护地的村民大会

03 种草的喜、忧与希望

其实在种草的第一年,我们陷入了焦灼的状态,担心草长不出来、长不好。嘉塘的春天有一段干燥期,而黑土滩上土壤松散,播下去的草籽又轻又小,它们会不会被大风吹走呢?雪雀和鼠兔,在食物短缺的时候,会不会把目光放到草籽身上呢?那一段时间,只要嘉塘一有雨雪,我们就特别高兴,而看到鼠兔开始活跃,心情就无可名状。阿吾日代尤其和我们有着同样的情绪,他每周都会到自己种的草地上看一下进展,因此也用相机记下了草籽发芽、长高、被鼠兔吃的全过程。是的,整个春天,我们种的小草们都在和鼠兔拉锯,几乎每一个种草的地方,阿吾们都在说,“这里原本没有鼠兔的,草一长出来,鼠兔就都来了!”大家反复地讨论鼠兔的解决办法,结果往往以“只要长得比吃得快就可以了”终结。7月,在阿吾日代的土地上,草终于赢了…… 

由于各种条件和过程的影响,不同的恢复地取得了不一样的成果。在嘉塘二村和十一村,都有长得非常密实的草地,也有斑块分布得非常明显的草地,和几乎没有长什么的草地。大部分的燕麦都长得比较茁壮,而垂穗披碱草、中华羊茅和冷地早熟禾作为多年生草种,在第一年似乎都长得比较瘦弱,躲在燕麦的庇护下,静蛰等待第二年的生长和扩散。同时,同一片恢复地块上,也有不同草种优势和不同生长速度的组合。

种草地航拍 

绿色部分为新长的草,红色是退化的草场

从生态学过程的角度来说,高寒地区退化草地的恢复是受多变量共同控制、缓慢而长期的。个别地块的长势喜人并不意味着未来就可以高枕无忧。反之,当年长草效果不是很亮眼的地块,也许也发生了一些非直观的变化。在秋天,我们对所有种草地做了一轮查看,并设置了一些固定样方,希望了解恢复过程中植物群落的变化,同时也采集了不同区域的多光谱数据,希望能用于未来草场植被方面的研究。

理想的情况下,草地恢复是可以实现多重效益的。恢复的“皮肤”,可以封存地下碳库,使草原依然发挥碳汇的功能。原本只长毒杂草的土地上,重新长出了牧草,让牛羊可以吃,减少了牧民购买饲草料的支出。随着新草的生长改善了土壤的环境,这些地方可以从种子库和地下根系长出更多的原生植物,增加生物多样性。在若尔盖,那里的草原长出了各种各样的花,吸引了更多的鸟。而逐渐茁壮的根系、紧密的土壤结构,则能够恢复局部水土的保持功能,调节径流,减缓水土流失。还有老人提到,看到一片黑土重新变绿,草原又像小时候一样美丽了,会“眼泪流下来”。所有的人团结在一起,相互帮助、相互爱护,修复自己家园的过程,是“丢失的传统文化回来了,可以对牧场的明天寄予希望”。

迈向理想的过程,也就是社区种草的实际过程,并不总如村民大会的发言那般激昂,反而时常会考验大家的耐性和坚持。每年种草的5月份,嘉塘依然寒冷。有时大家会发现,要开沟了,地还冻着,风太大了,土和种子都被吹走了——这么难,还种吗?有时牧民也会犹豫,“萨嘎达瓦”(又称佛吉祥日,藏历四月十五日举行,是藏传佛教的传统节日)期间种草,会不会有罪孽?另外,面对鼠兔,大家的似乎不那么乐观了,过去我们期待草要“跑赢”鼠兔,吃一茬,要赶紧长一茬,但我们发现事实并不总如我们所愿。还有的时候,阿吾说,我明明什么都做了,但为什么就是不长呢?还有必要种吗?种了真的会成功吗?

在种完草之后,也有大家后续不遵守维护的规定,在草地偷偷放牧的情况,让参与种草的阿吾气得吹胡子瞪眼,有一种心血白费了的挫败感。而那些穿越了重重的险阻,现在已经长出了草的地方,需要更加科学合理的放牧管理,甚至是比一般天然草地更谨慎的管理,因为它们的根系更为脆弱,需要维护。可是,怎么才能动员大家一起去保护被恢复了的草地呢?无数问题的敲打,让我们重新开始思考这件事情在社区的意义和方法。但我想起在阿吾多才家的帐篷里的那个下午,他用柔和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说:“这是有希望的。”

我们的希望随风播下

在种草这件事情上,嘉塘就像是一片试验田,我们和牧民一起,在两年的实践中,增加了对于这片土地的知识,不仅关于种草的操作、草地与鼠兔之间的互动关系,也关于一个社区的集体行动、我们与阿吾之间的相互信任,在COP27,我们也向世界展示了这个案例。在未来,我们希望通过知识和经验的交流,推动更多的牧民参与,促进更大范围的对受损生态系统的恢复行动。

嘉塘的彩虹

在三江源,草地退化只是气候变化带来的许多影响中的一个。还有冰川冻土、森林与湿地、生物多样性和雪灾,它们都与气候变化有非常大的关系。而除了退化草地的生态恢复,我们也与当地社区和伙伴一起,尝试从多个角度,来探索对于气候变化的适应。我们通过草地样方和对野生动物的监测,捕捉气候变化给生态系统带来的影响;开展了牧区应对气候变化案例调查与研究,了解社区受到的影响和他们在采取适应行动时候的考虑;通过自然体验,推动多元生计以提高社区在诸多不确定性之下的韧性。妇女是受到气候变化影响较大的群体,在嘉塘,妇女手工艺小组也是多元生计的形式之一,她们通过制作牦牛绒和羊毛的藏狐手工艺品,增加收入,提高自信。总的来说,气候变化适应是一场长期的战役,我们希望通过这些微小的实践,为三江源牧业社区开展气候适应行动摸索和积累经验。

 

参考文献:

[1]Wang, Y.F., et al., Grassland changes and adaptive management on the Qinghai-Tibetan Plateau. Nature Reviews Earth & Environ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