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当我还是研修生在关坝村驻点时，常常住在陈姨家。陈姨热心、勤快，园中的蔬菜、河边的鸡鸭鹅，还有家中的小卖部，都打理得很好。关坝村的十月，入夜后空气里有丝丝凉意。每天匆匆吃过晚饭，陈姨就会换上专门用来跳舞的鞋子和衣服，叮嘱到：“你们不管锅碗，我跳完回来洗哈”，就赶忙奔赴属于她的另一片天地。

陈姨去的是村活动中心外的坝子，这里是关坝村妇女跳舞的地方，而这里正式成为关坝舞蹈队的排练场地缘于2018年的重阳节表演，那时舞蹈队刚成立不久，大家都在为关坝村节日活动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舞蹈节目蓄势待发。如今，每天晚上7点半左右，关坝村的妇女们都会默契地汇集于此。她们常常带着自己的孙子、女儿，有时家里的男主人也会跟着来，甚至不少关坝村周边修高速路的人也会被吸引过来，场面极是热闹。音响是村委会购买的，每次跳舞时前排会站着几位动作熟练的成员，后面则依次排开。有时跳白马藏族的民族舞，有时跳广场舞，经常是跳着跳着就打趣说笑起来，仿佛白天被再多琐事缠身，但一到这里阿姨们的快乐就能被轻而易举燃起。

这些年，在阿姨们的欢声笑语里，关坝保护地日渐成熟的故事就暗暗蕴藏其中。

曾二姐和永红姐总是好搭档，一起参与巡护、自然教育等工作

01 当妇女作为“少数”

关坝村早在2009年就开始探索社区保护之路，至今已有12年，但一个村子实现以社区为主体的保护并非易事。从2010年发展基于养蜂生计的环境保护，到2016年成立关坝保护中心和森林巡护队，开始进行专业的巡护监测工作，尽管保护工作一直在推进，但保护语境和利益关系却始终仅与关坝村的小部分人有关。

尤记得村里的乔书记那时很苦恼：“总觉得这条路子和老百姓没有关系，甚至村民和你对着干。”他清楚，如果保护的语境和利益关系始终只局限在小部分人里，那么社区整体就很难就保护目标达成共识，也很难形成集体的保护行动，社区内部将持续存在着分化。这不仅不利于关坝保护地的长远发展，可能也会激化村子内部的利益矛盾和冲突。然而该如何让更多人关心、支持村子的发展呢？

2017年，平武县开始大力恢复白马藏族的歌舞文化，要求关坝村在内的每个民族村组织歌舞学习。这虽然是政治任务，但是在这个契机下乔书记却很快意识到，舞蹈队可以像巡护队一样，成为参与村集体公共事务的窗口，发展关坝村的妇女参与到公共事务中来。

长期以来，关坝村民的生计方式多以男性外出务工为主，村子里妇女儿童很多，但妇女缺乏渠道和机会了解并参与村子的公共事务，长期处在村子议事和家庭参与社区活动的边缘。这就导致村子公众事务的开展并没有把极重要、甚至是数量上占主导的群体包括进去。以保护工作为例，巡护队几乎都是男性，但是因为多数女性对保护工作并不了解，她们对自家男性参与保护工作就很难有理解和支持的态度，而这将会影响家庭作为一个整体的考虑和决策。

而舞蹈队的成立成为女性了解和参与集体事务的平台。定期的会面、高效的信息传递、商量讨论的空间，诸如此种种，都有利于增进对村集体事务的了解。

妇女参与到关坝村日常的工作讨论中

02 舞蹈队的成立和发展

舞蹈队被赋予了促进公共参与的厚望，然而它的成立并非一帆风顺。今年57岁的李大姐是关坝村委会的成员之一，爱打趣又热心正直，在关坝村有很好的群众基础。计划成立舞蹈队时，李大姐正是关坝村的妇女主任，组建队伍的事情自然落在了她的身上。

最开始几乎没有人报名，乔书记不得不先动员村干部们从家属入手做思想工作，先召集起来一些人。李大姐知道组织舞蹈队是好事情，但也能体会到很多妇女姐妹不习惯抛头露面的心理负担，又加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家务劳动繁重，甚至很多人一听说跳舞就心生抗拒。为此她私下做了大量动员工作：在微信群里面吆喝、打电话做工作、三番五次登门拜访……遇到家庭内部意见冲突的，还要把女主人和男主人的思想工作都做一遍。

关坝村妇女参与到村集体活动中

好在李大姐的努力没有白费，很多刚开始抱着试试看心态来到舞蹈队的，也都慢慢留了下来。从30岁到70岁，舞蹈队队伍逐渐壮大，关坝村成为了木皮藏族乡唯一一个组织起妇女舞蹈队的村子。

就这样，在2018年重阳节表演中，关坝村舞蹈队第一次公开亮相。那天，平日里无暇装扮的阿姨们都盛装登场，上台前陈姨反复问我，她穿裙子好不好看。好看，当然好看，直至今日，关于那天的记忆也和陈姨那身红裙紧紧相连。也是从那一次开始，之后每年的村集体活动，几乎都有舞蹈队的表演。

三月三蜂王节关坝村妇女民族舞表演

2020年4月平武县组织了全县民族舞大赛，关坝村舞蹈队被木皮藏族乡推荐参加。从“小打小闹”走向正式比赛，从关坝村走向平武县，这对舞蹈队而言意义非凡。大家既紧张又兴奋，也承受着不小的压力，压力又进一步增进了舞蹈队员间的情谊。波扰姐、田幺女、春莲姐都是白马藏族嫁到关坝村的妇女，她们主动带领大家练习。上至60多岁的阿姨，下至30多岁的青年人，大家一起抠动作，一遍遍地排练。为了提升舞蹈队的信心和动力，乔书记也作为后勤出了不少力，他担负起了接送大家往返排练的重任，还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饭、喝水。

舞蹈队内部渐渐生长出“集体情感”，为了关坝村的荣誉而努力的精神力气。

关坝村舞蹈队获得平武县民族舞大赛的三等奖

最后，关坝村舞蹈队的《擀面舞》获得了平武县民族舞大赛的三等奖。那天晚上舞蹈队阿姨们聚餐庆祝，大家破天荒地对乔书记说了很多对村子的抱怨，对村委的不满，也说了无数对关坝村未来发展的想法。乔书记说，第一次听骂人的话却那么开心。他知道大家都在说真话，妇女群体对关坝村的自豪感和荣誉感增强了，与村委之间的距离拉近，才敢说这些，才愿意说这些。

03 走向社区公共事务

2021年，关坝村在三月三策划了盛大的蜂王节活动。去年经历了民族舞比赛的阿姨们现在可以更加从容和自信地站在舞台上，她们为整场活动贡献了4个节目，成为了活动成功与否的核心。但同时，村子里可以负责做饭的妇女都来参加跳舞了，每天50多个活动筹备人员的吃饭问题让村委焦头烂额。乔书记陷入两难，请村厨成本太高，但让来帮忙的人吃不上一口饭也说不过去。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旅游合作社的杨姨和邓姨掷地有声说，“就几十个人的饭还做不出来？跳舞可以说我们还不够行，做饭那是几十年的老本行，都是为了关坝村，没有什么为难的”。于是，那几天舞蹈队妇女们台上挥洒汗水辛苦排练，下台进了厨房也是叱咤风云，包管一天几十号人的饭食。

关坝村妇女筹备村集体活动

女性的力量是强大且具有感染力的。舞蹈队的无私投入和参与热情也带动了村子里的其他人。从共同商议、准备后勤、场地布置，到物资搬运、网上宣传等等，最终这场由全村群策群力的重大活动得以完美呈现。虽然耗费了大量的人力，但迄今为止没有一位村民要误工费。当再次回顾蜂王节时，大家感慨万千，“我们代表关坝村，再苦再累都值”，“第一次觉得原来我对关坝村还是有贡献的”，“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们还可以做的更好”……乔书记觉得关坝村这两年最大的变化就是人的变化，如果没有这些人、没有这些勇于促成变化的人，这些活动都不会成形。

三月三蜂王节后，关坝村舞蹈队外出考察学习

舞蹈队的力量并没有随着每一次大型活动落幕而消散，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妇女姐妹们公共议事能力仍在不断提升。她们比从前变得更愿意说出自己的意见，行动也更加积极。原本由村委操心筹备的重阳节活动，也交由舞蹈队直接张罗起来了。而正是因为家中妇女的参与，直接带动起的是一整个家庭。在某种程度上，妇女们用自己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村子的治理方式。

04 悄然而深刻的变化

2021年底，关坝村开始制定关坝保护小区第二个五年管理计划（2021-2026）。与第一个五年计划制定时的情况相比，讨论现场有了更多到场的妇女，也有更多女性在社区会议上发表意见。“全民参与”开始成为可及的目标，也成为大家的普遍想法和行动宗旨，自然而然也成为了2022-2026年关坝保护工作的重点。

女性参与关坝村自然教育活动

巡护队成员学习使用红外相机

无论是森林巡护、网格化监测、河道管理、外来人员管理还是自然教育，更多岗位和参与机会将开放给村民。虽然仍有众多机制待完善，但是乔书记知道，相比5年前，如今的关坝村更加融洽，村民们把村子的发展更紧密地和自身联系在一起，社区面对风险与挑战的能力比从前更强。

当地妇女参与巡护监测、步道建设等工作

在保护工作全村参与的背景下，关坝村妇女不仅以舞蹈队的形式整体介入到公共事务中，她们也参与到社区保护地建设的点点滴滴。李大姐常常召集姐妹们一起参与关坝村河道管护工作，定期巡护，反馈情况；廖姐和郭玉姐织大家头脑风暴，一起设计关坝村的花坛，希望来年关坝村有更好的景观；永红姐和曾二姐亲手铺就了新的步道，用10多天的时间砌成600多米独一无二的石板小道，作为之后关坝村自然教育基地的一部分；快70岁的闫姨身体硬朗，在分蜂季连续10多天负责集体蜂场的管理；田幺女、曾二姐和永红姐继续参与关坝网格化监测和反盗猎巡护；在关坝旅游合作社，杨姨、邓姨、万姐等7位妇女在财务管理、餐饮住宿等后勤接待上扮演者重要角色；而伴随着保护地建设一路走来的唐虹姐，如今已是乡长，在关坝得到滋养和成长的她，正在将更多保护理念和方法带去木皮藏族乡的更多社区。

郭玉姐带领大家布置关坝村的小花园

保护地建设是保护区内社区公共事务的一部分。在关坝村，从妇女动员到女性赋权，再到女性参与，女性的勤劳和智慧越来越多闪耀在社区集体的治理工作当中。关坝村的舞蹈队，向内，凝结成互相帮助和扶持的团体，向外，获得了村集体和更广泛社会的认可和尊重。当她们感受到自身的力量，获得参与的机会和发声的空间，她们的力量就开始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持续流淌，而社区保护这条潺潺长河也会被这份力量哺育，越流越宽，越流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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