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修生手记|国家公园的外来者?是,又不完全是

2023-09-08

“这位朋友,有没有兴趣了解并关注外来入侵物种?和我们一起守护自然吧。”

“外来入侵物种?我们不就是外来的嘛~”(离开)

“……,好像也确实是那么回事”(暗自嘀咕)

这是去年十二月,我作为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研修生,和伙伴们组织大熊猫国家公园科学志愿者活动,在西岭雪山景区入口开展外来入侵物种科普时的一个场景。

热闹的科普现场,图源:蔚来 Clean Parks

其实,早在活动开始前,我就已经切身感受到了自己的外来者身份。为了吸引公众报名,我需要撰写一篇有吸引力的招募稿,却难以对作为活动地点的云华村做出真实的画像。

问题最终在当地同事的帮助下得到解决。我通过他们的文字和其他参考资料,首次了解了这片土地的自然与人文风光。到达现场后,亲眼所见的景致又带来了阅读所不能获取的体验,再次刷新了我这个外来者的印象。

活动的主角,科学志愿者们,也都来自五湖四海。虽然有人出身于云华村所在的大邑县,也有人不止一次到访过大熊猫国家公园,但和土生土长的当地村民相比,他们总归属于外来者。我们组织的同类活动也基本是这种状况,一批又一批的外来者走进国家公园及其他自然保护地。

01 名为科学志愿者的外来者

当然,外来者进入国家公园并没有那么不同寻常。

根据《建立国家公园体制总体方案》,国家公园具有全民公益性,应坚持全民共享,为公众提供亲近自然、体验自然、了解自然以及作为国民福利的游憩机会。国家公园的一般控制区允许开展不破坏生态功能的生态旅游。在此意义上,国家公园向来自全国各地的公众敞开大门

“门”确实敞开着,图源:蔚来 Clean Parks

在西岭雪山景区入口做科普的短短几个小时,我们遇见的游客不计其数。后来在大熊猫国家公园白水江片区的李子坝村办活动时,民宿的老板提到了节假日的好生意。成立之前已有景区建设的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也不乏来自各地的观光者;吊罗山片区的一位管理人员还自豪地和我们说:你们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的。

不过,与我们一同开展工作的科学志愿者,和身为游客的外来者又不太一样。

在对外介绍的PPT中,有这么一张给科学志愿者定位的象限图。其中,科学志愿者被赋予了双重属性,一是保护贡献程度高,二是不需要付出费用

科学志愿者的定位,制图:李雨晗

如果说游客进入国家公园主要是花钱买体验,那么科学志愿者免费进入国家公园是为了做出实际贡献。我们组织科学志愿者活动,是希望借助公众的力量,更好地在以国家公园为代表的自然保护地中开展保护工作。

至此,“志愿者”的属性已经体现了出来,那“科学”呢?在前面的图中,科学志愿者和“普通”志愿者也处在同一象限,没有区分开。

从字面意思来看,科学志愿者比一般志愿者更“科学”。保护往往依靠科学来保障成效。但至少就我参与组织的活动而言,招募而来的科学志愿者并没有那么“科学”。他们大都不是专职的科学工作者,甚至不一定具备和活动主题相匹配的专业背景。那么,“科学”从何谈起?

02 贯穿内外的“科学”

作为人文专业的学生,我在进入山水后获得了更多与科学直接接触的机会。但平心而论,被刻意强调的“科学”并没有那么多。很多时候我得稍微停一停,才有“科学就在那”的感觉。科学志愿者活动中的科学也是如此,悄无声息地串联起各项工作,也在不知不觉中打通了国家公园的内外边界

人是让科学现身的重要因素之一。虽然对志愿者的招募不设硬性专业门槛,但从目标确定,到方案设计、组织筹备、志愿者培训、现场管理,再到数据整理、效果评估及可能的报告撰写,我们都会保证具备科研工作经验或相关专业背景的伙伴参与其中。

大佬从来不会缺席,图源:蔚来 Clean Parks

借助这些专业伙伴提供的知识和技能,以及在他们的指导下使用的工具,活动按照科学的规范,以科学的方法实现科学的目标。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志愿者还不在国家公园内,科学也已经在场。

通过被托付的任务,科学志愿者让科学在国家公园内落地。他们在志愿服务中取得的成果,也会跃出国家公园的边界,得到专业的研究,形成更广泛的影响。

但是,如何让志愿者更好扛住科学的大旗,避免“不专业”的限制呢?我们用“公民科学”的方法给出解答。

比如,在李子坝开展的文县瑶螈调查中,不少志愿者和我一样,都是这方面的门外汉。但是,我们依然成功找到了比以往记录更多的栖息地位点,收集了这些栖息地和其中个体的相关数据。请来的专家对调查结果表示满意。活动结束时,我向负责科研的同事询问数据质量,得到的答复是“足够写篇论文了”。

为何门外汉能取得如此成果?看看具体的工作内容就能略知一二:野外徒步,用徒步软件记录GPS点位,数或估计瑶螈的数量,用温度计测量气温、水温,用卷尺测量水池的长宽、深度,用游标卡尺、电子称测量瑶螈的个体数据,在记录表上填空,等等——都不是“非专家不可”的操作。

大多数人都能胜任的操作,图源:蔚来 Clean Parks

 

这或许就是公民科学的奥秘所在。我曾听复旦大学的王放老师在一次分享中提及,公民科学能够把复杂的科研拆解成小小的可操作的部分,就像一个个乐高模块,一点点拼搭起宏大的世界。作为山水的重要工作方法,公民科学已经在貉口普查为代表的一系列项目中展现成效。

科学志愿者的参与,是一种公民科学式的参与,能提高科学研究的效率。在李子坝的文县瑶螈调查中,分组行动志愿者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基本把调查区域走了个遍,一些重点区域还被数次造访。有了公民科学家的协助,科学工作者也能从大量琐碎、辛苦却非常重要的任务中解放出来,致力于更需要他们专业技能的领域。

借助公民科学,一条通往国家公园的道路被铺开,不仅为公众参与国家公园建设提供了渠道,也让这种外部参与具有独特的意义。

03 科学志愿者和社区的互动

除了完成科学任务,我们的志愿者也常常和国家公园中的社区产生互动。国家公园是自然的天地,却并非无人的荒野。本土社区的居民长期生活于其中。和他们相比,无论是志愿者还是能够贯穿内外的科学,都具有外来的属性。互动有助于更深入地走进国家公园。

和社区互动并不是国家公园志愿服务的固有属性,而是内在于山水的基因。和公民科学一样,社区保护也是我们的重要工作方法。借助社区的力量,我们不仅致力于保护,也致力于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依靠同事们扎实的社区工作,我们与科学志愿者走进国家公园后的活动总是十分顺利。

在野外调查中,与山水逐渐熟识、一同成长的巡护员向导带领志愿者跋山涉水,讲述自然的趣事。在社区访谈中,也是这些老熟人领着大家走进居民的生活,获取有用的情报。在工作的间隙,历经磨合建起的民宿、自然体验项目总能带给志愿者难忘的经历。

无论是野外还是村里,都感恩有你,图源:蔚来 Clean Parks

当然,互动不是单方面地享受社区提供的便利。在外来者依靠本土社区的同时,社区也以不同的形式向往着外部。居民对外来者的期待总是在有意无意间流露

云华的村书记希望志愿者提出建议,让村子的自然体验越做越好,为更好的社区发展寻找机遇。李子坝的民宿老板欢迎志愿者以后常来,将村子推荐给身边的人。带我们小组上山寻找文县瑶螈的向导,在我向他购买蜂蜜时露出了笑容,还请我鼓动同事、志愿者以及亲朋好友也买一些,帮他打开销路。

我们也积极为社区和志愿者的内外互动创造机会。请本地人分享社区故事、带志愿者体验特色项目、组织各方畅所欲言的沙龙,这些逐渐成为志愿任务之外的保留内容。

畅所欲言,图源:蔚来 Clean Parks

 

有时,志愿服务设计本身既满足科学需要,也服务于社区发展。例如,在最近的关坝蜜源植物调查中,获取的数据就能为当地特产的“百花蜜”提供支持,部分志愿者也将为导赏手册的制作出一份力。

互动一定总会结出甜美的果实吗?当然未必。还记得在一次沙龙后,同事和我吐槽,几位志愿者过于从他们的立场出发,想法有点不切实际,甚至和我们的努力方向背道而驰。

即便如此,我觉得互动的尝试依然是有价值的。社区不是与世隔绝的孤岛,其保护和发展离不开外来者的协助。每次志愿服务的成效是有限的,但每次互动带来的了解和理解,有可能在更大范围内播下希望的种子,因此,志愿者与社区的互动理应在谨慎之余加以展望。

诚然,这种互动的机会未必出现在今后的每一次活动中。但我们总归是不会满足于蜻蜓点水一般的志愿服务,还将继续努力打造外来者和本土居民之间的纽带。

04 从外来者到自己人

讲到这里,科学志愿者的内涵逐渐清晰,其外来者形象也与国家公园的保护和发展事业显得更为契合,但最关键的问题却还没正面提及。科学志愿者活动覆盖的工作内容,为什么要让公众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做呢

同为外来者,专业的科学工作者不是能做得更好吗?虽说志愿者是宝贵的额外帮手,但考虑到管理成本,效率真的会更加高吗?就某些重要任务的工作量来讲,科学工作者真的抽不出一点时间来完成吗?

作为土著,国家公园内的居民为何不能胜任科学志愿者的工作,特别是那些被拆解为简单步骤的内容?他们不是更能长久地支持国家公园内的保护吗?投入在志愿者培训和组织上的资源,流向本地人不好吗?外来者能带来的潜在效益,由游客来实现还不够吗?

这些问题并非全无道理。要进行有力的回应,需要在作为科学志愿者的公众身上发现“非其不可”的点。换言之,就是要阐明这些外来者进入国家公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在我们与小红书发布联合招募的时候,对方的一句标语具有不俗的魄力:是国家公园,也是我的公园。既然国家公园是“我的”,公众就不是外在的无关人士,而是获得了将其看护好的内生动力。

小红书上的李子坝和关坝活动的联合招募,原图来自大熊猫与森林团队

“我的”国家公园并不意味着简单的拥有、占有。“国家所有、全民共享、世代传承”已经对公园的归属和公民的角色做了明确的定位。国家公园不是某个或某些公民的财产,而是通过国家的中介,让所有公民切实地享有原真、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在公园内获得跨越空间和时间的归属感。

对“我的”公园的归属感如何体现?带有享受性质的游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如我说山水是“我的”单位,我是山水人,指的是我在这里工作,用自己的行动为实现山水的愿景出一份力,公众为国家公园的建设和发展出一份力,也是让国家公园成为“我的”公园的重要途径。

公众以科学志愿者的身份走进国家公园,参与保护工作,是“国家主导、共同参与”原则的补充,也让参与者切身感到自己是推动国家公园建设的一份子,是自己人。这种切身感,只能由每一位公众自己来实现。

亲临现场的感悟只能由自己创造,图源:蔚来 Clean Parks

作为一家致力于保护的组织,我们期待更多人加入我们的行列。除了同行、管理方、社区居民,公众也是保护大家庭里不可缺少的一员。我们邀请科学志愿者进入国家公园,助力国家公园志愿服务体制的建立,尝试打造一条让公众从外来者变成自己人的道路。

保护看重多样性,不仅看重保护对象的多样性,也看重保护主体的多样性。来自广大公众的力量、视角和见解,即便不总与我们所展望的愿景相契合,也是我们在保护之路上收集的宝贵财富。

希望在未来能与更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志愿者朋友一起进入国家公园,在科学的指导下开展工作,在和社区的互动中碰撞出火花,成为保护的同路人。携手同行时,我们是外来者,又不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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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陈永睿

排版/赵博雅

*本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和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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