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手记|在地青,雪落在雪里,冰结在冰上
在国家公园“全民共享”的理念下,如何让更多人感受到国家公园内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增加公众对于自然的认识,从而促进自然保护,是对所有参与国家公园建设的人的思考题。特许经营制度下的自然体验回应了这个问题。自然体验不仅可以作为替代生计,给当地社区带来切实的收益,也能给体验者们带来不一样的自然认知和感受。因此地青保护地招募了志愿者,在今年9月初开展自然试体验活动,探索这个保护地社区参与的自然体验模式。本文即来自参与活动的一位志愿者,欢迎大家从文字中感受地青的辽阔与纯净。
咔嚓、咔嚓、咔嚓,是雪被踩碎的声音,我们的脚步在敲击这亿万年冰川。山在沉睡,沿着向导俄加的脚印,我大口喘气追着他往冰壁前行,身后,雪还在飘,我们的踪迹又悄悄隐匿在这茫茫大地里。来这儿前,我计划要去触摸亿年的冰晶,还要在雪地里打几个滚。而当我终于处在冰川雪山的包裹中时,这一切的寂静和美好,让我只想躺下来静静融在这里。这里是琼日冰川,地青自然体验的地点之一。
在冰川和雪山的包裹中躺平
在来地青前,我在三江源已经游荡了段时间,走过通天河畔的曲麻莱县,也到访过扎曲流经的昂赛大峡谷。玉树是一个时时令人惊讶、赞叹的地方,三江在这片离神最近的土地上流淌,孕育出大千生灵、奇异万物。不同于玉树的其他地区,杂多县的地青村是一个在7、8月的夏季可以看到很多冰川雪山的地方。当你攀上黑色岩壁,极目处一片雪白,白与黑之间交汇着一汪湛蓝,一道瀑布挂在崖壁,飞溅而下,自然的奇迹可能发生在每一座山野里。
在玉树的行前会上,我、夏林、子轩三个人商量着要看的风景、徒步的路线,与山水的工作人员、向导规划了接下来三天的行程安排,小伙伴悄悄对我说咱们腼腆的向导超帅,我笑着赞同,开始期待我们的美好旅程。
01 然者沟—然者吉纳湖
清晨,微光穿透云层,山峦在大气的氤氲中闪着金光,连绵向远方。沿着214国道行车,我们像是要开进白云里,向导俄加正在给我们介绍地青的景物,当车行到布当曲和扎曲交汇处时,他指向左前方,说那是他工作的地方果洛神山。
俄加是地青村三社的一名生态监测员,他的职责是安置红外相机,负责监测片区内的动植物种群数量。我羡慕他可以自由工作在大自然里,但我没想到,这是份无偿工作,不了解藏区的人很难理解他们怎么能长期从事野外动植物的无偿保护,但对藏族人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一山一水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源,对神山圣水的自然崇拜,以及宗教教义的约束下,敬畏自然、保护自然的观念深植于藏人的精神世界里。
果洛山
当晚需要入住阿夏江才家,但我们决定不浪费有限的时间,在入住前驱车直接到然者尕哇切吉开启徒步之旅。我们从然者尕哇切吉谷地走到然者吉纳湖,脚下踩着松软的草地,不远处的溪流顺着谷地流淌而下,心情也舒展开来。我们被草地里的野草、昆虫吸引,驻足于山体的地质奇观,但随着海拔的增加,急促的呼吸提醒我这一场修行才刚刚开始。我的注意力开始集中于脚下,同时也开始担心刚来不久的伙伴,每前进一步都越发艰难。
山上雾气开始变重,天空下起小雨,我听到远处有踏蹄奔跑的声音,在迷蒙雨雾中一群马儿甩着尾巴低头吃草,阿吾曲然问我们要不要骑马,没有缰绳和马鞍,我心里还在犹豫,但脚步却挪了过去,我就着马儿潮湿的身体用力翻了上去。隔着衣服感受到马儿温热的身体,有几分异样,但我意识到这就是自然中生命的搏动。
宛若仙境
前行百米,俄加兴奋的声音传来:“这里有虫草,你们虫草队真的是有宝!”低头看,一小截黑乎乎的棒子实在让人质疑真伪,但又很开心能看到活生生的虫草。这个幸运的家伙躲过挖草人的锄头、牛羊的咀食,四五个月来快乐地在这儿餐风饮露,自由地看遍浮云日暮,不仅让同伴嫉妒,也让我羡慕。上山前我们戏称自己“要发家致富,上山挖虫草去”,队名也自称为“挖虫草队”,这算是实至名归。
欢乐的插曲却无法阻止继续糟糕的天气,四个多小时的徒步,海拔上升将近1000米,越发稀薄的氧气和冰冷的密雨,让我们感受到极限的疲累,身体也越来越沉重。矗立在面前的湿滑山体是我们巨大的阻力,我开始渴望休息,但又畅想着翻过这片黑色山地后的美景。
草地慢慢变为沙石地,植被越来越少,不知名的小生物们挤在石头缝中冒出来。当我差点踩到一颗小号“卷心菜”时,向导告诉我这是大名鼎鼎的雪莲,我满是惊讶。这与我既有印象中的雪莲完全不一样(不同地区可能会把不同物种叫做雪莲),绵丝状的脉络包裹着整棵植株,毛茸茸的像颗带毛卷心菜。我往前走又找到几株更奇异但都是毛茸茸的小东西。待查阅资料后,才知道它们都是菊科风毛菊属雪兔子亚属的植物,“雪兔子”确实更符合它们可爱的形态。
雪兔子
我还想继续寻找,却很快停住了脚步,浓雾中有一池碧蓝的湖水,一层薄薄的雾气从山峰间生起,缓缓地在湖面上空漂移,越过湖面,峰上裹着残雪,天空浓云密布,太阳隐在云层里。这方高居于黑色山峰间的湖泊,比我畅想的还要令人迷醉,安静到极致,蓝到极致。俄加和曲然在喝水,我蹲下来模仿他们,用无名指轻沾水面,再用拇指将一串水珠弹射到空中,以此重复三次来祭献神灵。掬起水喝了口,差点冰掉牙齿。这时雨停了,阳光穿射云层,雾气瞬间向四面八方褪去,湖面拉开了薄纱,隐映着另一方天地。短短几分钟,天光变幻,我们沉醉在这里。
下山总是相对轻松,走着走着就沉入夜幕里,一路上我们打着手电,聊着天,夜里小溪的哗哗声变得更响亮,三个小时的路途轻快又短暂,但留给我们的记忆却难忘又深刻。电筒的微光中,俄加背着我们一个个过了河。夜里的空气变得冰寒,俄加穿着湿透了的鞋裤,在山里走了一路。直到第三天离开地青我们才知道,他的鞋子两天没有干过。快到山脚时,前方有亮光在向我们挥舞,是山水的小伙伴,担心我们头一天会高反,他们早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们下山。温暖将夜里的寒冷驱散。
去往阿夏江才家的路是一场小小的跋山涉水。一段剧烈颠簸的下山路后,阿吾曲然掌舵着水陆两栖的老三菱在我们的惊呼中淌过一段河流,老车摇晃又吃力地爬上坡,此时我们还不知道,这辆“老家伙”还要带着我们走过多少条河,爬过多少座坡。车子转过几个弯,在我们将要陷入昏昏沉沉时,到了江才家的门口。
穿过冰雨,推开房门,热烘烘的炉火已经将屋子暖透,茶几上是准备好的水果、茶饮和藏族小吃。阿吾江才笑着招待我们坐下,温热的食物端上桌。在牧区,牧民家的生活简单朴素,草原上不会时时有蔬菜,多是水煮或风干的牦牛肉,就着奶茶、面饼作为一餐。饭桌上,我们和山水的工作人员、向导团队讨论第二天喇嘛诺拉山的行程,当时我们默默收回要一天转完整座山的豪言壮志,两位小伙伴都有不同程度的高反,我们必须要量力而行。餐毕后,累极的我在炉子里添完牛粪和炭火,钻进了睡袋,伴着雨点打在铁皮房子上的哒哒声、屋外牦牛的哼哼声沉入梦境。
02 东觉沟—喇嘛诺拉山
一早醒来,脚刚踏地,竟然踩到了泥。这泥土,也提醒我已然身处牧区。老三菱又启动了,阿吾曲然的技术我们都见识过,这台车和他的人一样靠谱。一路上俄加分身为藏文老师和解说员,告诉我们藏语中“东觉”意为100个佛像,“然者”的意思是工匠。这里的煨桑台多设置在三岔路口,不仅是祈福也是为了避开三方对冲的煞气,类似风水中辟邪的做法。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似性,让我觉得隔阂只存在于因地域条件形成的生活方式和语言,向往美好是人类共同的属性。
这时的东觉沟已进入秋季,橄榄绿的“底布”上晕染着黄色、橙色,连绵着赭红的山脉伸向白云里。下车在一顿例行的加餐后,我们沿着沟谷开始徒步,刚启程就发现了高山兀鹫散落的翅羽,可能不久前这里刚进行过一场猛兽猎食,这一发现预示着这一路将要有的丰获。果然,经过许愿洞时,我探进洞里幸运地抓到了一把参杂羊毛、牛粪的泥土,这意味着今年将有好的收成,这时我不再妄称自己是无神论者。
溪流顺着山谷转来转去,岩壁的石头也形成相应的倾角,山体裸露的向斜、背斜会告诉你亿万年来这片高原发生过的地质构造。高原上多的是石头,路边常会见到几块石头搭建的小房子,在藏族文化中这是往生后灵魂的居所。同伴们也在这片空旷的谷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居所”,但我没有,三江源太大太美,还没走遍,怎么能随便找一个地方就建“房子”。
经过一小片湿地时,遍布的小坑让我们好奇。全能向导俄加上线,又展现了他丰富的藏地知识: 这片泥土中含盐,水流经过,牦牛们喜欢来这里喝水汲取盐分,长期密集的踩踏便成了一个个的小坑,形成了独特有趣的地貌。
大自然总是有神奇的魔法,当我跃过山涧,不经意抬头,雪山出现在面前。我们正在喇嘛诺拉主峰背面,一片龙头形状的云正要吞没那白色山尖,下方的岩壁隐隐显出一尊尊佛体,这时我放下了一直以来想要转完全山的执念,驻足欣赏我所拥有的此时此刻。
03 然者然藏沟—琼日冰川
然者然藏沟、琼日冰川是最后一天的安排。这条线路是我们想要私藏的宝藏线路,行驶在然者尕哇切吉、贡尕哇切吉、巴贡山之间的辽阔谷地里,你会看到藏狐躲在石片后悄悄观察你,秃鹫争抢着草地中牛羊的残躯,星星点点的黑帐篷中白烟缓缓融在天空中,难得的手机信号也出现在这里。
我们徒步的然藏沟是由多条冰川融化汇流形成的峡谷地带,这里灌木丛生,冰河咆哮,盘羊栖居于此,这种生性胆小、机警的濒危动物随季节垂直迁徙,不多的时间和横亘在前的流水隧洞阻碍了我们继续追寻下去,但这也成为我们相约再回地青的理由之一。穿过灌木丛,一头牦牛正穿行在洞里,听到了声音,这头牛回头瞟了我们一眼,又悠然沿着河水逆行而上,而我们也要逆着水流去追溯冰川源头。
夏日,琼日冰川融化汇入布当曲,奔流的清澈河水引着我们探寻那未知的雪域。途中经过碎石坡,坡下散落着巨大的石块,往上是冰川搬运形成的巨型石海,一道瀑布沿着崖壁倾泻而下。小时候看过壶仙跳入蓬莱仙境,而瀑布之上的天地是我的壶天梦境:黑压压的群山上,是雪白冰峰围起来的广阔雪域,却被雪线分为两个天地。雪线下是黄、棕鲜明的山体,展现着新旧雪融的痕迹,冰湖隐藏在这里,碧色雪水穿过冰溪,漫过沙地,流向黑色的崖壁。雪线之上,悬浮着冰原雪地。
经历了约半小时的徒步,我们到达了琼日冰川的冰崖下,可是面前的一道深沟隔绝着我们近距离接触。看了看四周的情况,不死心的我研究了下攀爬路线,还是想去摸一摸这矗立亿年的大家伙。两个小伙伴表示这一段不能再陪我了,只有我跟俄加跃跃欲试,他走在前面,我跟上。我太乐观,低估了规划路线的难度,除了湿滑,岩壁很多地方没法抓手,甚至有一段脚下几乎悬空。我紧紧扒着石顶,贴着石壁,踩在一道一厘米左右的石边上,而再往下是碎石深沟。我在等待俄加爬上,拖我上去。看似只要小心就能走过的地方,实际没那么简单,何况我还没有带任何工具,全靠一双手套的摩擦力。而俄加像是有天生的基因,一双运动鞋能上任何地方,在拖我上去的同时,他还能分神看着另外两个小伙伴安全走到雪线下。
冒着生命危险到了冰川面前,怎么能不摸一下?不仅摸还得按照惯例再尝一下。在我快乐地舔了一口携带着上古微生物的冰块,和俄加讨论能不能再来份大一点的“可乐加冰”时,手上这一块等不及地“跳”入沟底。不管怎么样,我心满意足地完成了所有计划。
回来的路上又经过然藏沟,我们都在等待这唯一的信号,将自己多天以来的坐标和情况发送出去。往日的奔忙中,我的工作、生活被加载在社交软件上,社交软件彷佛是一个命令触发器,我被操控,成为奔跑的代码和程序,是真正的人工智能仿生器。这三天的断联证实,除了家人,对其他人来说,我没那么重要,还证实我不停地奔忙,有时只是内耗。尝试过牧区质朴简约的生活方式后,我明白了什么是生活最基本的需要。
04 写在最后
当山水的语秋在群里问有谁能写一下这次旅程的手记,我找到她,说要回顾下这次完美的行程,将美好刻进记忆。随着记录,回忆苏醒,过程中的那些美景早已收集于相机,但温暖却永刻在心里,希望能有个出口,通过手记的方式将感动传达给你们。难忘俄加和阿吾曲然一路无私的相伴、帮助。谢谢接待家庭阿夏江才书记每天准备好炉火和热饭等待着我们晚归。感谢山水工作人员完美的安排和组织,让我们有了这一次难得的经历,也因此,我们多了个魂牵梦萦的地方,相信有一天我们还会再回到那里去,后会有期。
-END-
撰文/静流
排版/赵博雅
*本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和引用。
如有需要请后台留言或联系contact@shanshui.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