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说龙:两位龙族后裔的生存危机

2024-02-09

龙年到,祝大家龙年大吉!
接下里,我们讲讲真实世界中,两位龙族后裔的故事。

虽然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龙,但一个真实的古老生物类群却有着“龙族”的称号——蜥形纲(Sauropsida)。曾经统治大地的恐龙、空中霸主翼龙、遨游大海的鱼龙和蛇颈龙,都是蜥形纲的成员。而我们哺乳动物则属于另一个古老生物类群——合弓纲(Synapsida),俗称为“兽族”。龙族和兽族是3亿多年前脊椎动物登陆之后演化出的两大分支。

在距今2亿多年至6500万年的中生代,龙族们繁盛一时,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海洋、陆地和天空的霸主,而兽族们只能如鼠辈一般躲在阴暗的角落中苟活。但在白垩纪末的小行星撞击地球事件中,昔日的霸主们悉数走向了灭亡(恐龙勉强除外,鸟类是一个小型兽脚类恐龙支系的幸存后裔)。兽族则在之后的新生代逐渐壮大起来,取得了陆地和海洋的统治地位,直到今天地球进入“人类世”。尽管龙族失去了地球霸主的地位,但其血脉延续至今,仍然保存着丰富的多样性,今天的鸟类、鳄类、龟鳖类、蜥蜴和蛇类都是龙族后裔

地球生命演化史中的龙族谱系,图片来源<https: www.reddit.com>

中华大地上就生活着两位赫赫有名的龙族后裔——斑鳖(Rafetus swinhoei)和扬子鳄(Alligator sinensis。它们同为淡水生态系统中的顶级捕食者,与华夏先民早早结识,很可能就是“龙”的原型,同时又因为人类的社会经济发展和大肆捕杀而濒临灭绝。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两位与华夏文明颇有渊源的龙族后裔。

斑鳖,图片来源:国家地理中文网
扬子鳄,图片来源:网络

01 初识鼋鼍

在古代,斑鳖被称作“鼋”[yuán]扬子鳄被称作“鼍”[tuó]

早在三千年前的商朝就有以斑鳖为原型铸造的青铜器“作册般鼋”,其写实性地表现了这种大型鳖类硕大的头部和粗壮的吻突。同一时期,扬子鳄的身影也在甲骨文中出现,不知“鼍”字是不是在夸张地表现扬子鳄头顶突起的大眼睛。

中国国家博物馆展藏的“作册般”青铜鼋商后期 (前1300-前1046年),其铭文记载了:三千年前,商王在洹河率众射杀了一只“鼋”,随后将它的形象铸成了青铜器并作铭文记录,图片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甲骨文中的“鼍”字,图片来源:汉字全息资讯系统

之后的两千多年里,它们便以“鼋鼍”之名,组成CP,频繁出现在古籍文献中。也许你还记得初中语文学过的2400年前的《墨子·公输》:“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大约2000年前的《礼记·月令》:“季夏之月……天子居明堂右个,乘朱輅,驾赤駠,载赤旂,衣朱衣,服赤玉,食菽与鸡,其器高以粗。命渔师伐蛟、取鼍、登龟、取鼋。”它俩还留下了一个典故“鼋鼍为梁”:西周时期,周穆王东征来到江西九江,因江河阻碍行军,下令捕捉大量的“鼋”和“鼍”来填河架桥,并最终渡江伐越。

更有趣的是,这两种动物也都和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扬子鳄有“土龙”、“猪婆龙”的俗称,很可能就是“龙”形象的一个主要来源。修长健壮的身形、长吻大口、张牙舞爪、披鳞带甲,龙的这些特征在扬子鳄身上均有迹可循。更妙的是,龙的一些习性仿佛就是扬子鳄的日记:龙住在水底龙宫,而扬子鳄就在岸边甚至水底挖掘迷宫般的洞穴;龙呼风唤雨,而扬子鳄有在下雨前鸣叫的习惯;龙“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而扬子鳄正好每年10月开始冬眠直到次年4月恢复活力[1]

斑鳖的长相和龙挨不上边,但它是龙生九子中的老六赑屃(bì xì)的原型,常在古代园林中干驮碑负重的苦活。传说赑屃背负三山五岳,在江河湖海里兴风作浪,后被大禹收服,为治水立下汗马功劳。大禹怕它再去兴风作浪,就弄了个石碑,把治水的功绩刻上去,顺便把赑屃压在下面。

驮碑的赑屃,图片来源:互动百科——“赑屃”

02 种群危机四伏

扬子鳄栖息在平原区的湖泊和沼泽以及丘陵地带的溪流和水塘等地势较为低缓的湿地环境中,成体身长1.5-2.1m,体重30-45kg。斑鳖则生活在水体更深更广阔的江河干流和大型湖泊中,成体背甲直径70~80cm,全身体长超过1m,体重能轻松达到100kg,最高记录有超过200kg的个体。扬子鳄的体型在人才辈出的鳄类家族里只是个小土豆,而斑鳖却是体型最大的淡水龟鳖类的有力竞争者。它们以水生的鱼虾贝螺为主食,偶尔也能抓到蛙鼠水鸟等体型较小的四足脊椎动物,虽然不是虎豹豺狼一般的狠角色,但放在淡水生态系统中也称得上是顶级捕食者

在跨越3000多年的中国古代文献记录中,“鼋鼍”的分布范围涵盖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多个流域,与华夏文明的核心区域重合。但由于气候和人为因素造成的分布范围收缩、栖息地丧失和种群数量下降,斑鳖和扬子鳄被一步步推向灭绝的边缘[2, 6]

最近8000年中,气温下降了约5℃,导致斑鳖和扬子鳄的分布范围一直被向南压缩,逐步退出了黄河和淮河流域,仅剩下长江和钱塘江流域。而长江中下游流域是历史悠久、人口稠密的农业区,近代以来又是经济发展最迅猛的区域,扬子鳄栖息的地势低缓的湿地不断被开发为耕地鱼塘等农业用地,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同时,由于忌惮扬子鳄挖穴毁坝和捕食养殖的鱼鸭,人们也会主动捕杀扬子鳄。

古人用钓钩穿上熟猪肉做诱饵放入扬子鳄洞中,等扬子鳄把头和前肢伸进瓮中可拖拽出来,引用来源[1]

斑鳖则历来是渔业捕捞和食用的对象,南京曾挖出大量六朝时期(三国至南北朝间中国南方的六个朝代,即东吴、东晋、南朝宋、南朝齐、南朝梁和南朝陈)的“鼋”甲,应该就是古人们吃斑鳖剩下的厨余垃圾。

六朝时期出土的“鼋”甲与牛骨、餐具混在一起,现收藏于六朝博物馆,图片来源:金陵晚报

20世纪起,斑鳖和扬子鳄的分布范围都只剩下长江下游和钱塘江流域的部分区域,种群岌岌可危。

50年代,扬子鳄的分布范围进一步被压缩到长江以南江西彭泽、安徽黄山、至江苏、浙江的太湖一带。70年代之后,扬子鳄的分布范围进一步缩减为安徽南部和邻近浙江很有限的区域。1979年,浙江省长兴县尹佳边农民将11条野生扬子鳄捕获,进行圈养繁殖,此后该县仅残留1-2只野生扬子鳄。1982年,浙江省安吉县农业部门在西苕溪发现3条野生扬子鳄,此后此地再未发现扬子鳄。80年代末,只剩下安徽省东南部的5个县市(南陵、泾县、广德、郎溪和宣城)还有稳定的扬子鳄种群生存

扬子鳄的历史分布记录,引用来源[2]

20世纪50年代,斑鳖仅在苏州、无锡、杭州有零星的捕获记录,1962年镇江附近捕获1只约5 kg的雌性斑鳖,可能是野外发现的最后一只长江斑鳖。此后不再有野外记录,但由于当地居民有将斑鳖养于寺庙放生池的风俗,苏州动物园和西园寺中为数不多的圈养个体还能存活到本世纪,成为斑鳖最后的生存希望[3-6]

中国古代文献记录之外,斑鳖在跨境云南一越南的红河流域还有一个完全独立的种群。红河斑鳖的种群数量其实一直十分丰富,栖息地也较为完好,但在上世纪60-80年代这一区域经历了高强度的渔业捕捞,导致红河斑鳖的种群崩溃。部分捕获的红河斑鳖也通过动物园交换来到北京、上海和重庆等地,而后这一地区的道路和水坝建设更是破坏了斑鳖的栖息环境和河岸沙洲繁殖场,进一步加速了残存种群的灭亡[8]

斑鳖的历史分布记录,引用来源[6]

03 扬子鳄和斑鳖的不同命运

对扬子鳄的保护开始于1980年代初期,几乎同时人工圈养繁育和就地保护野生种群两方面的行动就开始了。

1979年,安徽宣州市夏渡镇成立扬子鳄繁殖研究中心,从野外捕捉212条成鳄进行人工圈养繁殖。同年,浙江省长兴县泗安镇尹佳村农民自发成立“长兴尹佳边扬子鳄保护区”,将11条野生扬子鳄捕获放入鱼塘中圈养繁殖。此外,上世纪50年代少数扬子鳄被交换到国外,在美国和欧洲的动物园中成功繁殖至今。2006年,12只美国动物园中的扬子鳄被引进回来丰富国内圈养种群的遗传多样性。目前,扬子鳄的圈养种群总数已达到25000只

人工繁育的扬子鳄幼崽,图片来源:新华社

1982年,安徽省成立扬子鳄省级自然保护区(1986年晋升为国家级),由分散在宣城市和芜湖市的8个片区组成,总面积约185.65km2。由于栖息地面积小、破碎化严重,扬子鳄的野外种群长期处于灭绝的风险中。1998-2003年的调查发现,扬子鳄野外种群数量不超过120只,而且被分割为至少23个相互隔离的小种群,数量最多的点也仅有10只,且繁殖潜力低,年龄结构不合理,缺少雄性个体[7]。这一情况终于在2019年迎来转机,经过长期的准备和摸索,保护区开始了对人工繁育的扬子鳄进行大规模野化放归,5年累计放归1500条。2023年的调查显示,扬子鳄的野外种群数量接近1200只,而且繁殖记录明显增多[8]

野化放归人工繁育的扬子鳄,尾部佩戴了GPS追踪器,图片来源:中安在线

相比于扬子鳄的峰回路转,斑鳖的命运却是个悲剧。由于分类混乱,斑鳖长期被误认为是其他物种,导致斑鳖的保护行动滞后了许多年。直到2005年,人们才真正开始着手关注和保护斑鳖,当此之时全世界只有4只长江斑鳖和6只红河斑鳖了。然而意外比明天来得更快,保护工作还没有出现成效,这10只斑鳖中有7只陆续死亡,现在只剩下1只长江斑鳖和2只红河斑鳖。

表 2005年开始保护斑鳖以来的存活个体信息

这些死亡的斑鳖中尤为令人唏嘘的是长沙动物园的雌性斑鳖,她本是保护这个物种的最大希望,但最终成了最大的失望。2008年5月她被运到苏州动物园与其中的雄性斑鳖进行人工繁育。雌性斑鳖处于壮年,在人工繁育的11年中每年都会产下100多枚卵,但这些卵无一孵化。

繁殖失败的原因主要在于雄性斑鳖,他年事已高,还在几十年前和放生池中的同类打斗受过重伤,现在仍能看出左侧裙边的巨大伤口。更要命的是,它的生殖器也受了重伤,可能无法完成自然交配。于是,人工授精成了唯一可能的方法。2015年到2018年这对斑鳖顺利进行了4次人工授精,但雄性斑鳖的精子活性只有正常水平的20%,还是没有让雌性产下受精卵。在2019年4月13日的第5次人工授精后,雌性斑鳖没能从麻醉中苏醒过来,长时间抢救无效后死亡

雌性斑鳖头部特写。图片来源:陈怀庆,2015年拍摄于苏州动物园
2019年4月13日,苏州动物园中经历麻醉和人工授精后死亡的雌性斑鳖,图片来源:苏州日报微博

我们可以看到保护工作开展的时机是多么重要。尽管栖息地丧失的问题依然时刻威胁着扬子鳄的野外种群,但成功的人工繁育至少让这个物种暂时摆脱了灭绝的风险,也大大增强了恢复野外种群的希望。斑鳖的产卵量比起扬子鳄大得多,龟鳖类的圈养和繁殖难度普遍也不高,如果能够提前二三十年开始保护行动,也许是有机会留下斑鳖的。但无奈的是对斑鳖的保护来得太晚了,人类开始有所行动时,它们的野生种群已经受到了毁灭性打击,而且背井离乡、天各一方,之后老的老,死的死,无论就地保护野生个体还是人工圈养繁育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04 写在最后

我们从斑鳖和扬子鳄的故事中可以发现它们的生存危机有一定的必然性。作为大型河湖中的顶级捕食者,斑鳖和扬子鳄十分依赖一个健康、完整的生态系统,其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也比其他中小型物种更为强烈。当大江大河的生态系统因人类的利用和发展而不断衰退时,顶级捕食者们难以避免走向消亡,不止斑鳖和扬子鳄,相似的命运也出现在白鱀豚、白鲟和中华鲟身上。

一起“鼋鼍为梁”的难兄难弟里扬子鳄眼看着熬出头了,但斑鳖恐怕注定是灭绝的命运。作为一个特别长寿的物种,斑鳖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提醒我们需要意识到,人类在生存和发展时,环境和其他生物正在付出代价。如果我们的文明能够更加自省与克制,警惕人类中心主义,保持对弱者的包容,那这个世界就更可能保留住良好的环境和多样的生命。希望在若干年后的龙年,人们还能真切感受生活着的龙族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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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陈怀庆

排版/赵博雅

*本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和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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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李晓春,吴孝兵 (2012).千年鼍文化. 人与生物圈5, 30-32.

[2]文榕生 (2012).扬子鳄简史. 人与生物圈 5, 26-29.

[3]赵肯堂 (1995). 太湖岸畔话大鼋. 大自然 1, 14–15.

[4]赵肯堂 (2005). 濒临绝灭的斑鳖. 大自然 2, 22-23.

[5]王剑, 史海涛, and 韩联宪 (2010). Rafetus swinhoei名称的历史考证与中文名更改为“黄斑巨鳖”的建议. 生物学通报 45, 11–12.

[6]王剑, & 史海涛. (2011). 黄斑巨鳖分布的历史变迁. 动物分类学报, 36(4), 919-924.

[7]丁由中,王小明 (2012). 世纪之交的“龙”口普查. 人与生物圈 5, 50-52.

[8]国宝扬子鳄四十余载绝地重生路_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政府网 (forestry.gov.cn) https://www.forestry.gov.cn/lyj/1/lcdt/20240116/5424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