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水獭日|在玉树市见了很多次水獭,我决定送一面镜子给它
今天是世界水獭日,而玉树市是全国屈指可数的人獭共居的城市,让我们先通过这段视频一窥水獭“市民”的夜生活。
视频里正是晚上9点多,水獭一边盯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一边在草地上擦拭着自己的脑袋。似乎脸上哪儿脏了,“照”着镜子,想把它擦去。背景音里有市民们的谈天,还有藏族特色广场舞“锅庄”的音乐和有节奏的震动。
脑袋擦拭完,接着是胸部、爪子和整个腹部,水獭再“看了看”镜子,满意了,甩甩身子,伴随着某位阿吾的一声口哨和吆喝,不紧不慢地离开。
水獭是如何拥有一面镜子的呢?这个故事,还得从我今年在玉树市的几次观獭经历说起。
玉树市区夜观水獭
有一次,我在玉树市的扎曲河边散步,夜很静谧,河水如墨汁般流淌,行至电影院附近,忽见水流中微弱的白色涌动,是水獭!那抹白色是它腹面浅色的毛发,而它的背部隐匿在夜色中。当影院的灯光映红水面,它才显现出属于水獭的流线型剪影。
但我不用手电,也能感受它的存在。它很生气,在离我10米的范围内来回游动,不时露出头来,嘴巴张合着朝我哈气,似乎在捍卫自己的领地。这是我第一次观察到水獭这样的行为。过了一会儿,它可能觉得我没有要和抢它小鱼干的意思,便自顾自地游走了。
回到住处,查看当时用手机录的视频,我才发现河道里的灯光特别耀眼,旁边的夜市也在播放着动感的音乐。但作为现代人,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些声和光,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并享受起夜晚的“宁静”来了。
水獭在霓虹灯照亮的水面上冒头,你能找到它吗
另一次,堂食归来,屋外飘着雪,我们沿着河往回走。在阶梯河道下切出的深水区,正好看到水獭从水底钻出来。玉树的下午八点天还未黑,是雪天特有的冷色调,水獭在栈道下方活动,我们在栈道上看了一刻钟。
这个过程与其说是观察,更像是一场躲猫猫的游戏,水獭露面不过几秒钟,即潜入水下捉鱼,每隔三两分钟,才悄无声息地露出水面。当水獭潜水,便毫无踪迹可循,留下平静的水面。当我们还瞅它消失的地方时,水獭已经在下游出现,回过头观察人类。
水獭现身
不在深水区时,水獭喜欢逆着水流觅食,以类似蝶泳的泳姿上溯。捕到鱼了,就找个露出水面的平台大快朵颐,甚至可以像海獭一样仰过身来,双爪捧着较小的鱼类进食。有一次,我看到水獭捕到一条稍大的鱼,由于没有合适的落脚点,它就蜷在一个桥边的浅水处抱着鱼吃了起来,顾不上桥面上的人来车往。
水獭在桥下吃鱼
还有一次,日落时分,我在风情街闲逛,背着手,盯着河——水獭研究久了,不管有没有在做调查,走路时总习惯看着水面。突然有个阿吾在后面叫住我,指着河边:“这里,电没有,你再不修吗?”我疑惑了会儿,便哭笑不得——被当成修路灯的师傅了。
与他解释完毕,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忽见河边灌丛有黑影窸窣。我向后跳了一步,而它迅速窜入水中。隔了半分钟,我出于好奇,探头去看,而它也正趴在草地上,探头看我,好像长着水獭头的法棍,哦不,就是水獭!
法棍水獭(bushi)
我一直以为对面栈道下的空间才是水獭行走的地方,没想到它会在这儿出现。但细想来,对面的栈道行人多,近期又装上了灯带,而这里有灌丛的遮蔽,路灯还不亮,显然是一个理想的隐蔽点了。我保持着安全距离观察水獭,避免惊扰到它。后来,俩路人拨弄着树枝走过,它就不见了。
这些经历,让我模糊地拼凑出水獭在城市中的境遇。我为它们在城市环境中对现代化设施的适应和强人为干扰的忍耐感到惊奇。
我在水獭出现的灌丛安装了一台红外相机,让它帮我拍摄记录水獭在这里出现的时间和行为。通过红外相机的数据,我发现水獭真的好喜欢这个地方!它们几乎每天都到这个点上来玩耍、休息,停留几分钟甚至半小时,让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和草地亲密接触,也留下粪便、尿液等气味标记。
水獭玩爪爪和尾巴
看到水獭的频繁到访,我起了个坏心思:在这儿放一面镜子,看看水獭会有什么反应。
镜子测试常常用来测试动物是否具备视觉上的自我认知,即照镜子时能否意识到镜子里的影像就是自己。目前只有十多个物种通过了这个测试,如黑猩猩、亚洲象、喜鹊、虎鲸等,而我们熟知的猫和狗,甚至大部分不足18个月大的人类幼崽,都没能通过测试。
说干就干,我买了一面半米高的立镜,用马克笔写上“科研用途,请勿移动”,就趁着黑夜把它放到了河边灌丛的监测点,并布设了能够实时传输的红外相机,以便观察水獭对镜子的反应。
测试镜子位置
若是严谨些,我还应该想办法在水獭的身上做一个它能摸到并通过镜子看到的标记,来检验水獭会不会因为看到自己的镜象而去触碰那个位置。但显然,在这件事情上,我很难获得水獭的同意,于是作罢。
不过,我相信能通过测试的物种,早已被折腾过了,我也不认为玉树的水獭对自我有更多的认识。我更想知道的是,一个经过城市生活“磨练”的年轻水獭,在城市环境中遇见同类时的反应和适应力。若有机会,也可以在野外环境中开展对照试验。
这个镜子测试,持续了二十多天。
镜子放置的第二天,水獭就来了。这天凌晨四点,水獭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东西,格萨尔王广场嘈杂依旧,但它的心可不似往日般平静。我若能通獭语,一定能听到它在抱怨:“自己在城市的打卡点、心爱的草地,居然被别的獭给占了!还没提前通过粪便给我留言它要过来,太不讲武德了!更过分的是,它滚草地居然和我滚的一样好!”
我觉得水獭比一般动物聪明的是,在镜前打量过后,它就绕到镜子后面找那只水獭去了。发现后边没有,它又往前看,被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吓了一跳,再往后去找,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又或许,绕到对方的身后闻肛周的气味腺是陌生水獭之间打招呼的一种方式——由于欧亚水獭数量稀少且独居,我暂时没法验证这个猜想。总之,这个小家伙被镜中的水獭吓唬住了,迅速地离开。
放置的第二天
放置的第三天,水獭又来。它发现镜中獭还在,便悻悻地离开。可以看到,城市水獭在面对陌生水獭时的容忍度还是很高的,就算突然“闯入”,也没与之发生肢体冲突。
时隔四天,放置的第七天,水獭还是来了。它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最熟悉的位置,用脑袋蹭着久违了的草地,没有前两次那么害怕了,但它的注意力全在镜子上,边滚草地,边试探镜中獭的反应。次日凌晨再来时,它不甘心地想要把这个神秘的小伙伴找出来,几乎贴到镜上了,最终还是落荒而逃。
放置的第七天
放置的第十天和第十四天,水獭来了,与上次分别隔着两天和四天。这两次它改变了策略,选择尽量不去看镜子,头也朝向远离镜子的一边,有些束手束脚地在草地上“蛄蛹”。
放置的第十九天,与上次又隔了五天,水獭才来。看到镜中獭还在,不舍地在镜子前的草地上趴了十几秒就走了。
放置的第十九天
放置的第二十一天,便是本文开篇的场景,看起来水獭已经习惯了镜子的存在?非也,此前它拥有整块草地,可以无拘束地翻滚、袒露肚皮以表达天性,而现在它每次来,都要和镜中的那位分享,提心吊胆地使用角落边的小块草地。它快受够了。
于是,在放置的第二十三天,凌晨五点过半,它决定向镜中的那个“无赖”发起总攻,鼓起勇气用鼻头向镜中獭撞去,又试图到镜子后面把它给揪出来。然而,还是在反抗同样激烈的镜中獭的攻势中败下阵来。
放置的第二十三天
这天早上醒来,我在手机上看到红外相机回传的这段画面,不曾想水獭在隐忍之后还是爆发了。为了保护水獭的鼻子,我决定不再等待它的适应,赶紧到监测点上把镜子取了回来。
次日,水獭回来了,看到镜中獭已经离开,就愉快地打起滚来,之后也恢复了它每日打卡的节奏,在此停留的时间比起镜子测试前还更长了些。除了人类,再没什么能阻止它在这儿“蛄蛹”了!
水獭开心
我想,即便我不取走镜子,让水獭多碰几次壁,它们最终也能够适应。适应城市化的过程,可比适应镜子的存在要困难的多。这些年来,尽管城市的生存挑战依旧严峻,水獭还是在玉树市区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不断进行适应性地调整。
譬如,当玉树市中心的河道被岸边闪耀的霓虹照亮,水獭就到上游光污染较少的地方活动,等到凌晨再回来;当扎曲北面栈道的人流、灯光和流浪猫狗增多,它们就选择了干扰较少的南面灌丛;它们也不再因听到车的喇叭声和人的吆喝声就躲起来,开始忽略一些无关的喧嚣,专注于自己的觅食和玩耍;当然,城市水獭也不会一味地让渡自己的“权利”,它们敢于向我哈气,也可以向镜子发起冲锋……
然而,我们不能因为城市是人类的聚居区,就刻意去给别的动物制造苦难,等着它们去适应。我总觉得,城市有能力在不损害人类福祉的前提下,为更多的物种提供生存的空间。我们应该主动去识别并移除那些对人类无关痛痒,却可能对野生动物造成困扰的“镜子”,甚至多花点心思,营造人与野生动物共生的桥梁。
水獭玩树枝
感谢玉树藏族自治州林业和草原局、玉树市人民政府、玉树市生态环境局的指导,感谢华泰证券、华泰公益基金会、爱德基金会、赛信通、青瓷游戏对水獭项目的支持。最后,在这个世界水獭日,愿所有伴人而居的生命都能得到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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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邓星羽
排版/赵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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