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东海:走遍湖湘大地的重金属污染地

2024-06-28
2022年,在华泰证券的支持下,华泰公益基金会与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发起“跬步奖学金——一个长江青年行动者支持计划”。本文来自入选第二期“跬步”计划的潘东海老师,他自高中开展环保实践以来,十多年如一日,深入污染第一现场,调查、记录、推进污染问题,守护着人类的环境与健康。

第三期“跬步”计划正在招募中(🔗“一个长江”青年环保行动者“跬步”支持计划第三期开放申请),欢迎报名!


01 在世界锑都长大

我出生在湖南省冷水江市,一个被称为世界锑都的地方。那里曾经拥有着世界储量最为丰富的锑矿资源,也是湖南重金属污染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不过,冷水江市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是如此。我家所在的那个村庄没有矿产,整体生态环境倒也还算可以。

那时,从小沟渠到小溪,里面总是鱼虾成群,每到春夏季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扛着竹篾去捞鱼捞泥鳅;山里绿树成荫,各类飞禽走兽游荡穿梭,一年四季都有野果野菜可供采摘品尝,这些都是我与自然产生的最初链接。后来慢慢地,山林在砍伐与火灾中迅速萎缩,小溪沟不知从哪年起断了流,没了鱼虾,成群迁徙的大雁也消失了,我的快乐也少了。

当我去城里上学,我的自然世界彻底崩塌了。这座城市几乎每天都被浓厚的雾霾笼罩,矿山上满目疮痍,毫无生机,矿区、工业园区、城区污水横流,大量垃圾被直接倾倒在资江中。这些触目惊心的污染,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当时盛传,如果还不控制污染,我们冷水江人的人均寿命将减少20岁。后来周末回家,家里的电视台正在播放可可西里保护藏羚羊的故事。我看到索南达杰与盗猎者搏斗时死在枪下,内心深受触动,泪如泉涌。这让我最终下定决心,投身生态环境保护事业。

2008年,雾霾笼罩下的冷水江市

02 摸索与迷茫

高三时,每到周末或假期,我就借朋友的相机去各个污染地走访拍摄。我在锡矿山,拍下了那里的千疮百孔;在煤矿区,拍下了那里的地陷;在城区,拍下了那里的黑臭水体;在资水边,拍下了那里的垃圾堆…..当时的我很懵懂,还不知道这些照片该怎么办,只是发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给朋友们。

2009年,满目疮痍的锡矿山
2008年,冷水江城区流入资江的污水

上大学后,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环保专业。彼时,我的家乡冷水江市因为资源枯竭已经被列为全国第二批资源枯竭型城市。当时有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资源没了,还留下了这么严重的污染,我们这样的发展方式真的合理吗?以后该怎么办?不久后,浏阳市镇头镇的湘和化工厂镉污染事件爆发,出现了人员伤亡,愤怒的人群冲击了政府部门,媒体报道铺天盖地。我看到这个新闻后,在宿舍走廊尽头望着浏阳方向发了许久的呆,内心十分震惊与彷徨。同时,我也在思考,我可以为此做些什么?

于是,我加入环保社团和学生会,并于半年后创办自己的环保社团,开展各类环保行动,包括宣讲、展览、行为艺术等等,产生了不错的效果,这些行动虽然能让我在校园内获得一些表彰奖励,得到一些媒体的关注和报道,但我关心的终究是通过我的行动能为环境带来哪些看得见的积极转变,只是在当时我看不到

当然,我也非常清楚环境问题不是光靠在学校学习的技术就能解决的,它还是一个形势问题和舆论问题。所以,如果我要想改变中国的生态环境,必须借助影像,利用舆论去推动政策的转变,基于这个思路,我开始思考接下来环保行动的方式与路径。

03 带着2000元上路

我首先把关注点放在了各地将垃圾向河流倾倒的问题上,此前我所做的一两个点的调查反映并不能影响到省级决策,所以我需要把调查面扩大到全省。但我不会筹资,无法支持团队行动。最终只能在父母支持下,怀揣着1500元购买的相机及2000元现金,带着弟弟出发了

2011年,向河流倾倒垃圾的问题比较普遍 
作者和弟弟在调查垃圾围河问题时的合影

我们沿着铁路走,去到了湖南13个县市,调查了30多条大小河流的部分河段,拍摄了大量视频图片。回来后马上就遇到一个难题,不会剪片子,而请人剪辑又太贵,于是我自己不得不从零开始学习剪辑技术。通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垃圾围河》纪录短片终于制作完成了。

纪录片一经发布,引发了湖南省各大媒体的广泛关注与报道。同时,在老师的帮助下,我向湖南省委“三问”办公室提交了建议,得到了政府的关注。湖南省河流倾倒垃圾的乱象得到了整治。2012年,在湖南省委纪念共青团成立90周年大会上,我得到了时任省委书记周强的接见与表彰,获得 “省直优秀共青团员标兵”称号。

04 创办曙光,曙光即希望

垃圾围河调查行动的成功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于是我决定在用影像改变生态环境的路上深入探索。毕业后我在影像工作室学习了半年,随后创办了自己的影像工作室,计划着边赚钱,边拍摄环保纪录片,梦想着通过一部大型叙事的环保纪录片来推动中国的环保形势转变。

很快,我的学妹刘曙找到了我。她曾经是活跃的环保社团成员,在大学期间组织了全国大学生开展浏阳河流域调研。她提出成立一家环保公益机构的想法,专门帮助那些污染受害者。我们几个人一拍即合。2013年8月1日,在长沙雨花区新建西路的一幢没有电梯的小楼房楼顶隔层,我们宣告了长沙市曙光环保公益发展中心的成立

曙光成立时的合影

成立后,我担任理事兼影像官员,专门负责环境纪录片的拍摄。从此,我便把自己的小小影像工作室给“搭”了进去,并一发不可收拾。开始了半年不拿一分钱工资,一年半只拿2000元/月工资且没有社保的日子。

05 记录砷中毒事件

开始时,我在机构只是做一些活动的影像记录与传播视频制作,比较平淡。直到2014年初,湖南雄黄矿砷污染事件被我们的一个顾问调查曝光。那里作为亚洲第一大雄黄矿,在建国后利用土法冶炼砒灰导致特大污染,矿内职工因砷中毒患病死亡600多人,其中400多人因肺癌、皮肤癌等癌症而死。据不完全统计的砷中毒群体2000多人,35平方公里的土地受到污染。国内外的媒体与组织相继进入这里采访、报道和调研。

从听闻到真实地走进癌症村,接触污染受害者,心中甚是惶恐与悲痛。见我们到来,一些砷中毒村民像是看到了希望,拉着我们讲述自身遭受的苦难与不公。看到他们身上满是因砷中毒而腐烂的皮肉与长出的砒疔,我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交流,只能尽量摆出镇定的样子,做一位客观的记录者。我耐心地听他们一遍又一遍讲述着遭遇。只是,我们,以及那许多来了又走的,可能永远不会回头的记者,终究只是个过客。

湖南雄黄矿砷污染受害者展示砷斑和皮肤癌症状

回长沙后,我们从发布调研报告与纪录片开始,着手联络社会资源支持与介入。因为我拍摄纪录片是半路出家,又不够虚心求教,后期几经改稿,也没能制作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传播也表现平平,仅获得了约5万人次的点击率。没有传播影响力,社会了解与支持程度自然也就受限了。我们坚持在那里集中开展了三四年的工作,后面时不时回访。最终,制作了一部一小时的纪录片《砷冤》,幸运地得到了100多万公众的关注。

在湖南雄黄矿砷污染场地取水样

砷中毒事件的最终结果没有预想的那么糟糕,尽管那里的人们没能全部由政府出资搬迁出去,砷中毒癌症患者也未能得到彻底救治,但他们也获得了免费的排砷治疗,以及一些生存与发展上的扶助。现在当地的治理也有了初步成效,剧毒废渣都进行了风险管控,土壤也通过植物修复的办法恢复着健康与生命力。

湖南雄黄矿砷污染受害者救助合影

借助机构开展的长株潭饮用水安全调查、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调查、澧水调查、沅水调查、水库水源地调查、洞庭湖流域调查等一系列重金属污染调查行动,我的脚步也从郴州三十六湾走到衡阳水口山、株洲清水塘、湘潭竹埠港、湘潭锰矿、娄底锡矿山、长沙七宝山、长沙铬盐厂、岳阳桃林铅锌矿、石门雄黄矿、湘西铅锌矿…..几乎走遍了三湘大地的每一处重金属污染地,全面排查和推进湘湖大地的重金属污染治理以及援助污染受害者,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些地方的辉煌与落寞,幸福与伤痛,也用短片传播的方式推动着这些地方环境的改变。我最终记录下了三湘四水超过6TB的珍贵历史环境影像资料,制作了60多部环境短片与纪录片,超过100多万人次观看。

在湖南省人大、湖南省各大主流电视新闻媒体、检测企业等的大力支持下,一切似乎都进行的十分顺利。我们到一地与一地政府相关主管部门座谈,明察暗访一地的污染问题,当即采样并由移动检测车进行检测,媒体记者紧跟拍摄纪录,当天采稿当天播。这种硬碰硬,干脆利落的工作手法,对各地环保工作形成了很大的推进作用。

曙光环保与检测机构、媒体合作调查推动污染治理

06 遭遇滑铁卢

曙光在不断发展的同时,也招来了一些非议。2016年我们遭遇了滑铁卢。到2018年底,机构全职工作人员从最顶峰的十来人降到两人,其中一人提出辞职,另一人也无心接手机构,几乎要面临解散的境地。

已经退居二线的我,收到了理事长刘曙的邀请。刘曙以前邀请过我担任机构负责人,但是我拒绝了,因为那时机构发展比较好。但这次我答应了,这个机构不仅凝聚了我们最初的梦想与激情,也承载着无数支持者与污染受害者的希望。最终在机构理事的支持下,我回到了曙光。

2020年初,我正式接手机构。当时国家的环保行动推进力度很大,曾经三四千个的涉重金属企业也减少到了约400家,那些显而易见的企业环境污染问题已经变得越来越少。

二次治理后的原湘和化工厂镉污染区域 

接下来我们的工作应该怎样开展,我们还能为大家生存环境的改善创造什么样的价值,我们还有多少支持者,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07 重整旗鼓,发现新问题

于是我们梳理过去的工作与当前形势,去找寻我们可以发挥价值的新空间,很快就发现了不少问题。

首先,自2014年国家关闭落后小煤矿的行动开展以来,那些废弃煤矿产生的废水无人管理,正对各地造成污染,且污染程度日益严重。我们在2014年就发现的污染点虽然经过了治理,但至今未能得到彻底解决。

因开采煤矿遗留下的强酸污水坑

投入巨资治理后仍无法彻底根治的酸性涌水污染问题

于是我们从湖南走到整个长江经济带,一个一个地排查和了解,并推动各地政府的重视和治理。最终我们在长江经济带各主要产煤省份排查了350多个关闭煤矿,排查出存在酸性废水污染问题的点位130多个。同时发现治理技术单一,且各地采用的治理技术普遍比较落后,治理成本偏高,在治理前也都没有经过科学评估,大量已经治理的点位处理能力跟不上,污水直排。于是,在我们不断的倡导、提议下,湖南省首先开展了矿涌水的全面排查,并根据中央环保督察的要求对关闭煤矿的废水污染治理进行技术指导。

虽然在涉重金属企业的环境风险排查中已经较难发现直排污水等环境违法行为,且不少企业已经停产或处于破产的边缘,但潜在的环境风险仍然存在。特别是污染物的非法转移倾倒,几乎是监管的空白,各地仍十分多发,给环境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风险。因此我们在新《固废法》实施的大背景下,立项开展了清废行动

通过对湖南省内145家涉固废企业、3000多个疑似非法倾倒处置固废图斑进行实地调查,我们累计排查出59个企业固废问题、558处随意倾倒固废点位或片区,包括危废及一般工业固废点位80处。其中最大的危废倾倒点清理出危废1000多吨,最大的一般固废倾倒点占地超过9000平。问题不可谓不严重。

现场调查非法倾倒的工业固废

另外,许多的污染场地在修复后出现了二次污染问题。我们对湖南省110个污染修复场地进行了现场调查,发现11个存在较为明显且严重的二次污染。可见我们对污染场地修复的监管力度是不够的。

污染修复场地二次污染问题调查

同时,为了使我们的工作可视化,数据化,我们创建了守护山河微信小程序,用来记录和跟进我们发现的环境问题。这样公众可以更清晰地了解我们的工作和价值,我们也可以更持续更井然有序地跟进解决环境问题。

从2020年底开发小程序至今,我们已经记录了1000多个环境问题点位,其中500多个已得到解决,300多个已在处理中或需要持续关注,还有200多个尚未进行现场核查或暂未推动解决。这也是目前我们希望构建守护山河行动网络的原因。我们将通过招募全省各地志愿者开展巡查回访,及时跟进各地环境问题的处理进展,将环境风险切实防控起来。

所以,我们不是没有价值了,而是时代需要我们与时俱进,不断地去发现新的问题,不断强化我们的专业性,去做更为专业的工作

随着环境形势的变化,应对气候变化,新污染物防治正在成为新的亟需解决的环境问题。一方面,我们借助新技术帮助传统污染防治工作,比如研发gis系统,监测地表固废环境问题,非法采矿问题,防范传统污染环境风险;一方面,我们积极学习双碳政策法规,提升应对气候变化的法律能力,协同推进重金属行业减污降碳;另一方面我们在积极探索新污染物的防治,防范未来可能造成重大人群健康损害的环境问题。

在这条路上,一切都在变,我们也在变。未来已来,环保的未来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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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潘东海

编辑、排版/赵博雅

*本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和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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