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是一场迷，在木斯塘找寻雪豹
到达小镇Jomsom的时候，马杜博士和我说，眼前这座山翻过去往前走就能抵达水晶寺，你知道七十年代，乔治夏勒曾经去过。
我当然知道，那次旅行夏勒爷爷还带了一个作家，彼得·马修森，后来写了一本书，叫做《雪豹》，这是我做雪豹保护的启蒙读物。Jomsom镇上大风掠过，黄沙弥漫，河谷空旷且坦荡，雪山耸立但山体的纹络清晰可见，这一刻，世界仿佛从空间和时间的尺度上都被拉近了。
木斯塘寂寥的风光
1973年，在夏尔巴人的帮助下，彼得·马修森跟随夏勒爷爷艰难跋涉两个月，徒步四百公里前往神秘的水晶寺，希望调查喜马拉雅山脉的岩羊，还想一窥稀有而美丽的雪豹。
相比于50年前，我们今天显然比夏勒爷爷幸运得多。基础设施的快速发展，使得从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到这里也只需要两天的车程。而Jomsom甚至还有一个小机场，想要避免长途盘山蜿蜒颠簸的旅行者，可以选择从空中一览安纳普尔那山脉的风景。它是临近上木斯塘的一个小镇，很多人选择这里作为进入木斯塘的前一站。
我们的车随蜿蜒的山路行驶
马杜博士在国家自然保护信托基金会（NTNC）工作，他曾经在木斯塘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运用遗传学的方法评估雪豹的种群数量。这次应尼泊尔森林与环境部以及NTNC的邀请，我们和腾讯基金会、爱德基金会作为技术支持方一起考察木斯塘这片位于喜马拉雅南麓的雪豹栖息地，在交流的基础上尝试未来更多合作的可能。
抛开雪豹，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木斯塘的呢？
是在河口慧海的《西藏旅行记》里。作为日本僧人，他曾经于1897年左右，靠着东亚脸庞和藏语经木斯塘抵达拉萨，随后在拉萨待了一年多修行佛法。自19世纪西藏封闭之后，他作为少有可以踏足这片土地的外国人，通过大量的旅行笔记帮助西方世界重新认识了雪域高原。他在Jomsom旁边的Marpha村驻留3个月，如今村子里甚至还保留了他当年的故居。
“我对向导说:‘我将要去道拉吉里山中的桃源乡，所以你就回去吧。’向导原以为我们一起回去,听我说要去道拉吉里,感到十分惊奇,说:‘那可不行,只有佛祖和菩萨才能到那里去。也许您就是那样的人，不过，据说自古以来只有一两个人去过。那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去了就回不来了。’”
书中提及的道拉吉里，就是如今的木斯塘，在2008年木斯塘被取消独立王国的地位之后，就并入了原先的道拉吉里专区。
群山下一座红色的宗教建筑
当然，还有四川大学的人类学教授陈波老师，我很早以前读了他写的《山水之间：尼泊尔洛域民族志》，他用田野调查的方式，对木斯塘进行了更为细致的记录。后来我见到陈波老师，和他聊起，说起他当年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就和吕植老师的学生，申小莉师姐一起做神山圣湖的调查，至此开启了藏区的田野工作，世界想来也真是奇妙。
作为一个在藏区工作许多年的人，无论如何，我们即将抵达木斯塘。这是传说中，最后的王国。
14世纪，吐蕃王朝后裔在阿里建立的贡塘王朝派人前往木斯塘区域，这个名为阿梅帕尔的人随后建立了独立的木斯塘王国，在他的子孙治下，这个位于商贸重道上的木斯塘王国靠征税开始繁荣，他们建设了首都洛曼堂，修建了佛教寺庙并让当时最优秀的艺术家来装饰它们。随后多次更迭，但木斯塘基本都保留了独立自治王国的地位，直到2008年尼泊尔联邦民主国家改革，最后的王国被废除，末代国王迁往了加德满都。
02 抵达之谜
抵达木斯塘旧都洛曼堂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同行的高煜芳博士精通藏语，已经迫不及待地与围绕着王城和寺庙转圈的老奶奶聊起了天。作为吐蕃王朝的延伸，木斯塘的王室和大部分民众都讲藏语，信奉佛教。
穿着传统服饰的当地人沿途路上，我们不时地停下来观察村庄旁、山脚下经历了风雨已经显出颓败的佛塔。三色的佛塔和山体的丹霞色呼应，将所有的时间都刻入了更为永恒的风景里。
很多建筑物的墙体已经被风雨所侵蚀，傍晚日色氤氲，我们仿佛看到了那些含着雨的云，漂来漂去，笼罩着这些历史的遗迹，处于绝对的孤寂以及荒凉之中。
木斯塘最为标志性的特色，就是建筑的颜色。民居建筑和宗教建筑上垂下来的白、红、蓝的组合色带表明了藏区家喻户晓的佛教“三怙主”。其中红色是智慧之神文殊菩萨，白色代表着体现了慈悲心的观音菩萨，而蓝色或者黑色则代表了激烈对抗邪恶的保护者金刚手菩萨。
这些建筑物，一方面有着其世俗的功能，另一方面它们也是一个世界的结构，因为这个世界还有诸多的非人生命，包括精灵、神以及恶魔。这些色彩其实并不是为了保护这些建筑物，而是为了让住在里面的人免受那些邪恶力量的侵害。
或者，简单来说，所有木斯塘建筑中嫣然夺目的色彩都有着宗教含义。这些刺激鲜艳的颜色，和木斯塘自然环境的荒凉感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冲击。
由白、红、蓝组成的木斯塘建筑这些存留下来的建筑之源起已经湮没，留给我们的是关于过去的遗存。它们唯一的共同特征是，它们都曾经“在场”。
虽然历经了数百年，木斯塘仿佛被世界遗忘，除了风沙对于建筑物的外力之外，关于宗教和信仰的传说并没有改变太多，但现代化已经缓慢地来到了这里。
高煜芳博士在和当地人聊天的时候，大家普遍关注洛曼堂的老城发展。如今木斯塘很多的年轻人选择到临近的博卡拉或者加德满都工作，老城里是一些老人或者妇女。关于这片区域的发展，政府曾经出过一个方案，希望在洛曼堂的旁边新建一座城市，提供食宿等公共服务，而老城尽量维持原样。但显然这一方案并没有为当地人所接受，他们希望直接改造现有的旧城，而不是新建。
老城区里生活的人直接改造旧城肯定会影响旧城原有样貌，但当地人提出这样的观点也有足够的理由，因为如果新建城市，那么大量提供旅游公共服务的盈利就将被外部企业或者政府拿走，如果直接改造旧城，那么基于土地产权和空间利用，本地人可以保有更多的收益还拥有足够的议价权利。
发展背后的效率以及公平性问题，在这里再次出现，过去和现代，传统和市场，也在同样影响着这里。
03 跨越边界的雪豹与人
我们此行的一个目的，是希望讨论开展跨境雪豹研究和保护经验交流的可能，在坚硬的行政边界之外，对于雪豹这样一个凌驾于山之巅的物种来说，它本身并不受这些边界的限制。
这里的山地生态系统是雪豹的典型栖息地，那些经历了板块碰撞和隆起而形成的荒凉山体的褶皱，与风化之后所形成的土林，好像是巨大的猫科动物挠过的痕迹。
山体遭受大地之力的痕迹驱车走在木斯塘的河谷里，你可以感受到这里人与自然的边界是模糊的，并非很容易能看出来，哪些东西是出自人之手，哪些是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你可能从同一峭壁前走过许多次，然后才突然发现峭壁上的线条形状和岩石合并成一座寺庙废墟的样子。这些独有的风景跨越了人力与天然的界线，也带着岁月侵蚀之后所独有的柔和。独特的地理环境塑造了物种，也给在这里生存的人类提供了文化灵感，从而让文化繁荣。
峭壁与寺庙仿佛融为一体因为物种背后有它生存的法则，关于习性、空间、节律、食物，就像夏勒爷爷和我们这些后来的自然保护者希望研究的一样；人类一方面作为个体，也有自己生物学的法则。自然无时无刻不在约束着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物种的行为，只是当人类作为一个群体的时候，就需要通过文化来建构约束群体行为的法则，比如宗教、仪式仪轨、敬畏与崇拜。
从峭壁洞口探出头的鸽子这些文化帮助人类跨越与非人生命之间的边界，形成对话与沟通的渠道。比如这些寺庙、石窟以及民居，浓缩了美学、建筑学和艺术，每一座都凝聚着对于非人生命和人类生命共享这个世界的担忧，以及被迫接受这些的挣扎。这些挣扎让人们愿意付出更多的精力来设计和搭建这些建筑，也被迫接受背后的行为准则和约束。
除此之外，木斯塘的艺术无疑也是跨越的，这里历经了吐蕃、古格、亚泽、贡塘等政权的更迭，同时也印上了云游僧人与修行者的步履；而在木斯塘王国建立（15世纪上半叶年）后，主要的艺术作品表现则来自于由王室所供养的寺庙之中。现今，以萨迦派、宁玛派为主的宗教建筑和艺术遗存散落在木斯塘地区各处，噶举派和苯教寺庙也稍有保留，此外，木斯塘南部还存有印度教寺庙。
这里的宗教建筑而作为人群来说，这片土地上的边界也是模糊的，这里曾经千百年来都是南亚通往青藏高原的商贸重地，木斯塘王国通过在这里征收税而持续繁荣，无数的商贸队伍赶着长长的牦牛，驮运着盐、茶和皮毛制品往返于这条路上。有意思的是，我们在木斯塘商店里看到的商品，基本都是中文包装的。用当地人的说法，从西藏买这些东西，显然要比从首都加德满都运过来要便宜得多。
同样的一次旅行，彼得·马修森写出了《雪豹》，这一兼具哲学和人类普遍迷思的畅销书，而夏勒爷爷后来的笔记也经整理出版为《寂静的石头》，当把这两本书拿在一起读的时候，可以看到不同的人在同样一次旅行中所产生的不同的思考和感悟。这是一件挺酷的事情，世界因此变得丰富且精彩，而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在确定自己，即“自我”的基础上，再去尝试看到他者，这种对于自我的跨越，是所有随之而来的有形的或者无形的“跨越”的基础。
自然保护是人类提出的概念，只有人类不给自己设限，和雪豹一样作为一个个体不断地尝试跨越这些文字意义上的边界，接受不同的文化和所有的“在场”，才能在突破保护这一概念的限制的同时运用好这一概念。
04 找寻雪豹
我们没有找到雪豹，就像夏勒爷爷一样。
但木斯塘以它强有力的、炫目的色彩让我们每一个人感到震撼，深蓝色的天空与白云、雪山形成巨大的反差；红白黑三色佛塔和丹霞色的山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惊艳了每一个抵达这里的游客；而在河谷里，绿色的杨柳树与风蚀过的褚黄色山头时不时又让我们感受田园生活的平静和安宁。
木斯塘以它强有力的的色彩震撼我们每一个人大地提供了斑斓的色彩，在这里，人与自然、人和雪豹、不同的信仰以及不同的人群都在共享一片空间。总有那么一刹那，或者所有刹那，短暂与永恒、生命和非人生命都是一体的。我们会尝试在这里继续找寻，找寻雪豹、找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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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赵翔
排版/孙木子、赵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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